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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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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雨越下越大,狂风不断,明明灭灭的老灯照着弄堂里乱拉的电线,蛾子扑棱棱地在屋檐下昏飞。污水和苔藓的味道混着油腥气在鼻尖纠缠,池竹英竭力打着伞牵着他走。
邻居好奇的目光从窗户里投过来,转瞬即收,路决垂着眼睫,刚在葬礼上哭了一场,又在路上睡了一觉,昏昏沉沉,周围的一切也似乎跟着暗下去。
模糊的麻将声从池家那扇满是木刺的旧门穿出来,池竹英打开门,麻将牌相碰的声音顿时清晰。中年男人穿一件破旧汗衫,背对着门,沌浊的酒气混着烟味从门中汹涌而出,激得路决下意识皱了皱眉
男人听见门开的声响,转过身来,一张蜡黄的脸上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只从骨头的走向依稀看得出他年轻时清俊的痕迹。池竹英握着路决的手紧了紧,怪道:
“我才走了多久啊魏兵,怎么大白天的喝酒?晚饭怎么还没烧?又要吵?”
魏兵转过头看了池竹英一眼,又转而将视线转到路决脸上,眯了眯眼:
“上哪领回来这么个小鬼头。”
“我之前跟你商量过要领回来的小孩。听寒姐走之前要我照顾好他。”
路决听到母亲的名字,撩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池竹英无视魏兵的视线,将包往旁边桌子上一放:“你反对也没用。领养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是我的房子,我说了算。快去烧晚饭,小孩们都饿了要。”
魏兵嘟哝了一句什么,转头进了厨房。
“小决,不好意思啊。我们家条件没有你妈妈好。”池竹英随即便开口,一边领着他走上楼梯,“委屈你跟我们家池秋住一间房间了。”
路决点点头。母亲的房子早早为了治病卖了,在此之后他们都靠租房生存。母亲去世之后,租约也自然到了期,现下他无处可去,池秋英能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他已不甚感激。
楼梯陡而窄,路决要刻意低着头才能不被磕碰到,走到后,池竹英去推门:“秋秋,来见见你弟弟。”
门刚被推开一条缝,迎面扑来的风瞬将一扇门吹得全开,狂风将糟浊的烟酒气霎时吹散了,连带着将路决吹得精神一振。他下意识睁大了双眼。
正对着门的两扇窗大开着,随风摇晃,窗外葱郁的树冠呼啸如浪,雨雾从窗外飘进室内,屋内没有开灯,唯有昼光勾勒出窗边人的轮廓:
他戴着有线耳机,手上沾着颜料,与外界隔绝一般,怔怔地看着窗外,身前的画板上是一幅没完成的油彩,深深浅浅的绿。
风把房门吹在墙壁上,碰出“砰”地一声,他像终于被惊动了,迟疑地转过头来,摘下耳机。
路决呼吸一窒。
那人一双柔而冷的桃花眼,眼神淡凌凌抚过路决的脸,一边柳叶眉一挑,眉弓弯如新月。窗外的自然光打在他半张脸上,清挺的鼻梁线条更显清晰,风飒飒地吹着,吹乱他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在软发中若隐若现。
直到那人放下画笔、摘了耳机走过来,路决才动了动手指。
“我是池秋。”
干净利落的一句介绍,没有多的话。
路决吸了一口气,酥麻麻的感觉从背脊升起,他向池秋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你也真是的,这种天气还开窗,不怕吹感冒了。”
池竹英打破沉默,走过去把窗关上,那一窗春色才骤然停了,路决被吹得震荡的心池也跟着静止。白炽灯随即亮起,路决才晃过神来,骤然跌回到现实世界。
“小决啊,不用紧张,他比你也就大三岁。你可以叫他哥哥”
“哥哥。”
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池秋在听到这句称呼后,眼神忽而柔软下来。
路决像被晃了眼般垂下眼去,脖侧发烫。还好他头发长,遮住了,看不出来。
一床被褥“唰”地一下被铺开,路决忙像找到了救星般移开眼神,他才发现这不大的房间里塞了两张床,各自靠着这房间左右两边的墙壁,书桌放在中间。而池竹英正往右边那张床上铺着被褥。
“小决啊,阿姨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实在太小了。不过还好,临时加了一张床也睡得下。秋秋,照顾好弟弟哦。”
池竹英嗔怪地看池秋一眼,等眼神转到路决时,又换上一张笑脸:“小决,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向阿姨提,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你妈妈还……还在的时候,我们两个好得能睡一张床,你跟哥哥也要这么好,听到吗?”
路决忙不迭点点头,还是不敢抬头去看池秋。他眼观鼻鼻观心,却看见地上散乱着很多画稿,上面画着各种姿态的人物,笔触干净,线条清晰。
魏兵在楼下大声叫着池竹英,后者不耐烦地往下瞥了一眼,急急嘱咐了他们两句,而后退出门去。房间重归于寂静。
池秋一声不响地收了画具,回头写作业,路决则理行李。看到他的衣服,池秋主动把衣柜打开,腾出一块地方来给路决放衣服。
路决眼尖地看到,衣柜里出了池秋的衣服之外,还整整齐齐叠着一沓像是十岁小孩的衣服。池秋顺着路决的眼神看过去,“啊”了一声,“那是我弟弟的衣服。”
“弟弟?”路决顿住,“他没住这里吗?”
“他死了。”
“对不起。”
“没事。”池秋坦然,“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他和你一样,也比我小三岁。”
路决一声不响地看向他,池秋了然:“抱歉。”
路决摇摇头,默默地将衣服收好。他顿时知道刚才叫池秋哥哥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柔软是为什么,因此觉得有些心酸。但池竹英的出现毕竟帮他避免了流落福利院的命运,他当一下他们亲情的替代品也无可厚非。
到池家两个月的时候,路决拿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池秋也在这所中学读书,他晚读书一年,过了暑假升高三,首先向路决表达了恭喜。
路决把录取通知书给池竹英看,后者笑开了花,他也隐秘地想把通知书给魏兵看。或许他直觉魏兵不喜欢他,因此隐秘地想用这个方法博得一点微弱的好感与亲情。到了很晚他才听到开门的声音,但是还没等他拿出通知书,就看到醉醺醺的魏兵抬手给了池竹英一巴掌。
“我受够了,死女人。”他说。
魏兵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一只手将烟头丢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才踩灭了,“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怕老婆的废物!不仅吃软饭,还……”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地指向路决:“还让老婆带回来这么一个野种。谁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花我们家的钱!”
那天的混乱随着记忆有些模糊,路决只记得池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下来,把他拖推到房间里,牵着他的手滚烫而柔软。池秋反锁了门,楼下传来尖叫和殴打声。
不知道他拍了多久的门,楼下才安静下来,魏兵走了,池竹英在哭,路决用头一下下撞着门,而门终于被打开时,池秋那张漂亮的脸上两个鲜红的巴掌印,脖子上有深深浅浅的瘀痕,泛着青紫色。路决霎地站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摸池秋的脖子,却被他躲开了。
明明伤得那样惹人心疼,晚上路决想起池秋泛红的眼睛,却觉得身体发烫。
他们两个在暑假被送去池杉姨妈家,池竹英要和魏兵单独解决问题。池杉姨妈在近郊独自运营一片葡萄园,过去时正好砸下一场暴雨。池秋牵着路决的手,一路沿田埂奔跑,雨水落到地面又被蒸腾,远远近近一片湿胧雾气。温室棚上滑满雨滴,又折射着刺眼的白光,像银亮的热铁皮屋顶,失真如梦。
只有池秋的手是实实在在地握着他。
池杉姨妈出去了,临走前留下纸条,让他们自便。路决浑身紧张地站在原地,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淋湿了,不敢坐。池秋自如地从浴室拿出两条崭新的干毛巾,抛了一条给路决。
路决莽莽地用力擦着头,毛巾遮挡住视线时,池秋突然问了一句:
“你说,爸爸妈妈会不会离婚?”
路决不敢答,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偷瞄了一眼池秋的神色。
池秋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擦着脖子,一边看着窗外:
“要是离婚了。我应该是跟着我爸。我是我爸的种,而你是路阿姨的儿子,妈妈肯定更照顾……”
“不会!”路决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是在回应池秋的哪一句。
池秋轻轻笑了一声,走过去,见路决擦完了,拿过路决的毛巾,和自己的一块挂回浴室。
他回来时,神色已平静了许多。只是把书包递给路决,而后自己从书包中拿出速写本,又涂涂画画起来。
当天池杉姨妈回来时给他们烧了一顿好菜,池秋嘴角一直带着礼貌克制的笑,表现得很完美。如果不是路决亲耳听见池秋问他爸妈会不会离婚,他会以为池秋一切都好。
实际上,即使相处了两个多月,他还不是很了解池秋。虽然两个人睡一间房间,但通常都是各上各的学,回来后池秋画画、路决写作业,第二天又重复同样的一套。
但是当池秋向路决提起爸妈离婚的话题,路决突然觉得,池秋和自己的距离缩小了一些。
并且,他开始越来越焦渴地对这种亲密,产生一种隐秘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