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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怜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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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沈怜生,是乖巧听话的。
他会安静待在身旁,枕着她衣裳入睡,醒来时,声音带着倦意,低沉又动听:“阿姐叫醒我,是害怕吗?”
夜里解衣时,他将衣袍拢于臂弯,紧实的腰腹,流畅的线条弧度,透过屏风,笑着回头道:“阿姐别偷看。”
潮湿的雨夜,他们慢慢走过小巷,倾斜的雨伞,悬于她头,却将沈怜生半身浸透。
雨水滴落他眉眼,从发梢落下。潮闷的雨季,涌动的心潮,沈怜生的指尖不经意,掠过袖口。
他的声音总是低低的,轻柔而温和,十分小心。
一遍又一遍,垂眸唤:“阿姐......”
也会为等她,趴在桌上睡着,待她回来,揉揉疲倦的眼,笑道:“等了你一整天,总算回来了。”
屋外冷风灌入,沈絮收起雨伞,桌上是为她盛的饭菜,但却已经凉掉。
沈怜生会做许多菜,尤其是沈絮喜欢的。
他会给沈絮最爱的小狗,取名“来福”。
“来福乖。”
“来福乖乖。”
他说:“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平安。”
沈怜生将祈笺挂于枝头,笑得眼眸弯弯,朝她道:“送你三千万。”
沈絮见过他的眼睛,被雨水染作湿漉,睫毛上透亮的水珠,沾成一簇一簇。
那双眼总是一眨不眨,一如往常看着她。
·
沈絮从未想过,会死在沈怜生手下。
城池飘摇于风雨,国破草木青,路上油灯闪烁,熄灭于雨夜。
她才发现,原来过往种种,皆是虚妄幻想。
曾经沈絮最是喜欢他,后来的沈絮,也最怕看见他。
屋外的火烧整夜,醒来时,床前堆积尸体,血水流作小溪,从她衣摆下淌过。
桌面上,还放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人头被生生挖出双眼,猩红的空洞,一动不动看着她,凝视整个夜晚。
就在昨晚,这里曾经历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
沈絮睡得很安稳。
沈怜生坐在桌前,踩着只断肢,看来她的方向。
血从沈怜生脚下走过,衣袍浸染透,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血淋淋朝她笑。
他身上皆是深可见骨之伤,寸寸翻涌血肉,绽放如花。
那张脸却一如既往,清隽得可称冶丽的美,看来她时,像是看一具冰冷尸体。
沈怜生朝她走来,血从他眼睫落下,更添动人妩媚。
他笑时很好看,弯弯的眼眸,令人惊艳失语。
沈絮却知道,他笑起来多好看,杀人时便多狠。
她寸寸后退,身后却是墙壁,再无可退。
沈怜生将她抵在墙上,擦去十指血迹。
他掐住沈絮后颈,将她扣近身前,强迫其与之对视。
那双指节修长,透着不似常人的惨白,淡淡青色筋脉,力道却极其大。温热吐息扫在耳廓,半身皆是酥麻,沈絮后颈发凉,感受他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
他指尖冰冷,动作轻柔摩挲,划过沈絮脖颈,如同杀人分尸前的描摹。
她害怕至极,却被他牢牢扣住,无法动弹。
沈絮以为,他会杀自己。
沈怜生却笑,摊开手后,是一朵沾满血的花。
鲜活的花被血水摧折,应是素白,却被染得透红,如是灿烂红梅,揉碎在他掌心。
冬日里一抹柔嫩的朱色,难有小意缠绵,传来淡淡幽香,与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形成对比。
沈絮却闻不到,看着那只能轻易捏碎人的手,撞上沈怜生的眼。
那双眼眸极美,能将人心魄皆摄走,这样的人,皮相是沈絮从未见过的俊俏,却也有种病态的疯狂。
沈怜生将她乱发理好,眼眸如既往弯起,沾血的花别在她发间,嗓音轻柔温和:“阿姐,睡醒了吗?”
她没睡醒,被吓醒了。
对方身上寒冷气息,令人逼近便战栗,一点点爬上发梢。
沈絮不敢说不。
她压下心头恐惧,回应:“是......”
·
到这时,沈絮也天真认为,沈怜生对她余情未了。
他像是没波澜的死水,却也淅淅沥沥,动人心弦。
直至沈怜生亲手将她掐死。
她的头颈软绵绵垂下,最后望去一眼,沈怜生平静的双眼。
像一汪未被惊扰的湖,沉入风里,未曾荡起半点涟漪。
那双下着连绵阴雨的眸,蒙着如雾的雨幕,从未停过。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
这人压根没爱过她。
沈絮没想到,最后真就变成一具尸体,叹息之际,却也开始思考,沈怜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他低着头,不爱说话,躲在父亲身后,眼里的情绪晦涩难懂。
父亲说,沈怜生是战场上捡来的男孩。
至于他的名字——
没有人在乎他的名字。
家里下人将残羹扔给他,父亲看见了,未说什么。
家中幼妹顽劣,将他房间霸占,他睡于柴房,又被下人赶出,只能去牛棚。
暴雨的天,漏下漫过脚的水,他没有枕被,窝在角落发抖。
他不小心撞到二姨娘,遭受下人毒打,拖着半瘸不瘸的腿,一个人去后山采药。
冻破脸的冬日,兄长将他关在水房,整整一夜,被人发现时,只剩一口气。他睁开眼,睫毛凝结白霜,微微扑朔着,像是白蝶羽翼,却只乖巧笑着,唤她:“阿姐,你来了。”
这世间,没有人爱沈怜生。
他过得并不幸福,就连曾经的沈絮,也厌恶他。
后来他披上甜蜜的外衣,伪装作一尘不染的白花,沈絮慢慢喜爱他,认为他是天真美好的,却忘却曾对他做过之事。
到死之时,沈絮也不知他来自哪里。
那时她年幼,家里人做什么,她便认为是对的。
好像干了不少恶毒的事来着?
好吧,是她咎由自取。
沈絮长叹气。
她想着,若是能重来一世,她定要做两件事。
第一,远离这个恶人之家——沈家没一个好人。
第二,对沈怜生好点。
然后用他,成为对付沈家,最锋利的刀。
拯救貌美少年?
不不不,这恶人荟萃之地,一群人最后,却斗不过沈怜生一个。
正是太过清楚当年处境,府中每一处,都有爹娘眼目盯着她,比起自己以命与沈家夺权,沈絮选择更为妥当方式。
聪明人才能活到最后。
毕竟,没人比她更了解沈怜生,这个行事诡谲的疯鬼。
他会帮自己处理掉棘手之人。
作为回报,沈絮同样会帮他。
最后呢?二人前世纠缠太多,这一生,最后便放过对方。
·
“阿姐。”
睁开眼,仿佛又听见沈怜生温柔的语气,往常一样唤她。
“记得早点回来。”
窗外鸟鸣飞过,落在枝头,清晨之露,还透着昨夜的清寒。
沈絮从床上坐起,十分崩溃。
没想到,重来一世的心愿,这么快便实现。
虽被沈怜生所杀,她只是说着玩,一点也不想再同这群恶人斗啊喂!
香烛去半寸,沈絮才接受这个事实。
好吧,既然已是重生,不可能自戕去死,想起第二件事,她当即行动,去找沈怜生!
沈絮一掀被,快速起床,出门时,被丫鬟穷安叫住:“小姐,这才辰时,您这是要做什么?”
沈絮一见穷安,登时热泪盈眶。
前世她与沈家人斗生斗死,整个沈家,唯有穷安一人待她真心,最后却教二姨娘毒害死,眼下看见她,往事浮上心头。
穷安看她神情古怪,不禁疑惑:“小姐,您这是怎的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沈絮摇摇头,抹去眼泪,拉住穷安问:“你快告诉我,沈怜生在哪?”
“沈怜生?”穷安疑惑,“这谁啊?咱家没这个人啊。”
沈絮:“?”
不会吧,她不是记得这时候,沈怜生已经在沈家了吗?总不可能被她害死了吧!
她简直头痛。
穷安又道:“哦!您说的,不会是老爷带回来的乞儿吧!”
沈絮忙握住她:“对!他在哪!”
“他不是被您关在小黑屋,用六六三十六层铁链拴上,并吩咐下人拿上鞭子,狠狠抽打吗?”
沈絮:“......”
老天爷,已经发展到这步了吗?
她一个没站稳,“小......小黑屋在哪,快扶我过去。”
二人很快来到一间废弃宅院。
穷安往前一指:“喏。小姐,就在那呢。”
浓稠血液味弥漫来,空气黏稠潮湿,腐臭气息从门内蔓延,呛得她睁不开眼。
下人见她闯入,收回抽动马鞭,愣道:“小姐,您怎么来了?”
沈絮挥开难闻浊气,不及回答,朝里走。
屋内深处,一片黑不见底,角落传来老鼠吱吱叫声。
她踏过一滩水,皆是拽下来的碎肉,旋即扑来阵,比方才还要浓重之味。
是血。
她扶着柱,触及湿漉漉一片,忙缩回手。
那后面,正囚着个少年。
沈絮深呼一口气。
铁链层层下,血水与烂肉交织,他半跪在地,周身无一处完好,染血的指尖死死嵌入掌心,眼底的倔强,却始终不肯服输。
沈怜生低着头,唇角挂血丝,面容昏暗不清,凌乱乌发散下,耳边还垂落一缕。那是张极美的皮相,他肩上伤口撕裂开,额前碎发软软落下,卷起个俏丽弧度,面庞已是棱角分明,线条利落,染上血后,更发艳丽逼人。
马鞭落下后,他紧咬牙关,没有半点声音。
沈絮连忙叫人退下。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真的完了!沈怜生不仅会杀她,还会将她五马分尸,曝尸荒野!
她捂着口鼻,往沈怜生走近。
沈怜生身着破布衣,灰扑扑的,还有许多破口与补丁。这道淡淡之色,柔软却引人注目,似蒙入雾里,随黑暗融为一体。
风吹起时,贴在他糜烂伤口,与他锐利的线条不同,这衣裳穿在他身上,没有半分老气,只显瘦挺。
曾经的他,在沈絮面前天真善良,像是一朵未曾沾染泥壤的白花,令人心疼怜惜。
直到后来,他露出真正面目,沈絮才发现,她从未认识过沈怜生。
他阴暗、狠厉、报复心极强。
他不是柔软的小白花,也并不温柔可爱。
沈怜生这个人,内里早已枯死,心机深沉又孤僻,伪装成美好又漂亮之样,令人放下戒心。
他外表是诱惑人的蜜糖,心底里,却是狠辣无比的毒牙。
那双手为铁链所缚,劲瘦却干净,难掩周身气度阴鸷,挺直的背脊若峭壁,眼底的阴郁却不达底。飞下的白絮,洋洋飘落他身上,恰到好处缀在发梢,犹如幽涧深处的水仙花,危险又迷人。
血从他脸上滑落,漫过鼻梁,又沿下巴滴落。
那双眼眸极黑,深不见底的死气,始终拨不开一片阴霾。
“沈怜生。”沈絮低头,站在他身前,像沈怜生曾无数次唤她时,轻声叫出。
身上的血迹蔓延,像是无尽的深渊,要将他连人带皮吃下,潮湿血气弥漫开来,昏暗光线深处,沈怜生毫无动静。
沈絮探头,又叫:“沈怜生?”
对方仍是没动,一言不发,仿佛死在血泊中。
沈絮背后生出层汗。
良久,她才抿着唇道:“对不起。”
话音落下,屋内漫开无边死寂,有种令人感到窒息的压抑。
铁链纠缠,不易察觉一动。
他像是伺机已久,一把握住手臂上铁链,发出巨大撞响,将沈絮吓一大跳。
她有点不敢往前,后退一步,心口剧烈跳动着,如要钻出胸膛。
滴答。
是血水滴落之音。
腥味钻入鼻腔,浓烈得令人睁不开眼,昏暗眼帘中,一道蜷缩黑影慢慢起身,身体颤抖着,极近痉挛,如似潜伏深夜凶兽,静静盯来。
眼里没有保留,如同嗜血的利牙,张露病态偏执,狠狠咬下她的肉。要将她一口口,剥皮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