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神形俱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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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塘镇上空，黑云压顶，暴雨滂沱。
豆大的雨点砸在断壁残垣与浑浊海面，激起迷蒙水雾。
这并非天灾，实乃妖龙“覆海”挣脱锁链，在此兴风作浪。
那妖龙盘踞半空，身躯如巨蟒，却生着四只足以抓碎山石的利爪。
层层叠叠的鳞片乌黑沉黯，细看又隐泛暗紫幽光。头顶一对粗短锐角向后弯曲，长尾每一次摆动，都掀起滔天浊浪。
最骇人的是那双巨目，不似寻常龙睛，竟是一片赤红，暴戾凶煞。
一道素白身影踏浪而至，身形高挑，生着一双浅灰色凤眸，眼梢微挑，墨发仅以一支乌木素簪利落高绾。
她手中紧握的长剑“孤鸿”，在晦暗天光下流转着隐隐寒芒。此剑来历非凡，乃她十五岁时孤身闯入黑龙潭，斩千年黑蛟所得。
蛟首悬于山门三日，归云宗云微之名，遂传天下。
腥风扑面，数十头面目狰狞的水妖从废墟中嘶吼扑来。
云微并指虚点，清喝一声：“破！”
冲在最前的水妖如遭无形巨力碾压，砰然炸裂，污血瞬间混入浊流。
余者攻势骤止，挤在残垣断壁间，发出惊恐嘶鸣，眼中尽是畏惧。
覆海怒啸，百丈狂澜排山倒海般压来。
孤鸿应声出鞘，唯见一线清冷寒光，似要划破这昏沉天地。
“妖龙覆海，荼毒生灵，今日伏诛。”
剑气所至，妖氛溃散，浊浪倒卷，扑来的水妖如被割倒的麦草般纷纷倒地。
孤鸿剑锋直指覆海逆鳞，剑尖寒芒吞吐，引动九天之上雷声隐隐，胜负似在须臾之间。
“救救我……”
微弱的呼救声让云微剑气一凝。
只见一处半塌的茅屋下，压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粗布袄子浸透泥水与血污。
她的左腿被断梁死死压住，小脸惨白，泪眼婆娑，满是绝望。
若不立刻施救，下一瞬覆海掀起的巨浪便会将她吞噬。
云微身形一晃，直掠向茅屋。
剑光闪处，断梁应声而断。
“走。”她低喝一声，正欲返身再战妖龙。
“这么轻易就被我骗了？”
少女抬眸间神色陡变，瞳仁缩成细针状。
心魔……
此物最擅窥伺人心弱点，专噬濒死怨魂或至纯善念，占壳为巢，阴险狡诈至极。
“好个厉害角色，”少女咧开嘴，笑得张扬，“只可惜，你这颗至纯至净的剑心……今日归我了！”
笑声未落，劲风已扫面而至。
妖龙岂会放过这绝佳之机？巨尾如长鞭疾扬，轰然砸落！
“砰！”
云微足尖轻点，巨尾擦着衣袂掠过，重重砸在后方断壁上，砖石崩飞，烟尘弥漫半空。
她立于尘嚣之外，素白衣袂微拂，鬓发丝毫不乱，眸光清冷落于魔物身上，无惊无惧，只手中孤鸿稳稳前指。
“少女”见一击落空，尖啸再起，复又扑来。
此刻云微剑势已臻圆满，孤鸿剑脊嗡鸣，只需再进半尺，便可令这魔物身首异处，连同躯壳内那缕被污的生魂亦将消散。
可除魔卫道，本为护佑苍生，若为斩妖而伤及无辜，与魔物凶性何异？
一念迟疑，她手腕陡转，改刺为拍，孤鸿剑气横撞魔物腕爪，欲将其逼退。
岂料魔物狡诈，窥破她留手之意，非但不退，反而旋身避过剑锋，利爪斜掠而下，直取她左臂。
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赫然在目，伤口边缘黑气缭绕，丝丝渗入。
皮肉之伤罢了，何足挂齿。
云微抬眼，声冷如冰：“从那孩子的身体里滚出去。”
魔物嗬嗬怪笑：“晚了！这凡人的魂魄早被我嚼碎吞吃干净了！连渣滓都不剩！有胆，你就连这具空壳一起斩了呀！”
躯壳已死，魂魄湮灭。
最后一丝顾忌荡然无存。
此魔，当诛！
云微再无半分迟疑。手中孤鸿化作一道凄厉决绝的寒光，撕裂风雨，只一瞬便洞穿了“少女”单薄的胸膛。
狂笑声戛然而止。
浓黑魔气自少女七窍涌出，消散无形。
而那妖龙早已趁她二人缠斗、无暇他顾之机，悄无声息潜入怒涛，遁迹无踪。
云微心中暗叹：若早至片刻，布下剑阵，或可多护几人；若早识伪装，此女魂魄或存一线；若激斗时分神留意，妖龙或难脱身……桩桩件件，皆是憾事。
微凉雨丝拂面，带来一丝清明。
她垂睫，将眼底沉郁尽数掩去，唯紧握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此地或许还有生者。
她强忍左臂灼痛，身形疾掠，穿梭于断壁残垣。探老者鼻息，触手冰凉；按妇人脖颈，僵硬如石。
一处，又一处……左臂鲜血汩汩，浸透素袖，血珠顺肘滴落，在泥水中洇开点点暗红。
这点血，哪里及得上这满目疮痍里，哪怕一丝微弱的生机重要。
暴雨初歇，破空声至。
归云宗宗主谢青峰，携数位长老终于赶至。
眼前景象令众人骇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唯云微一人独立废墟中央，素袍染血，面色苍白，眉心一道弯月状紫黑魔印，魔气森然缭绕，触目惊心。
“云微！”吴长老戟指怒喝，“你竟堕入魔道！屠戮无辜！”
云微不明所以，以剑刃为镜，这才看清自己眉心那道弯月状的紫黑魔印。
她眸光微动，孤鸿归鞘，朝众人躬身一礼：“父亲，诸位长老。弟子赶至时，百姓已遭妖龙毒手。本欲除魔，遭心魔突袭，妖龙趁机遁逃。”她侧身，展露左臂狰狞伤口，“此乃心魔所留，魔印系魔气侵蚀，非是堕魔。弟子来迟，护民不力，罪责难逃。恳请允我收敛尸骨，年年祭扫，以慰亡魂。事后，弟子自当回宗领罪，绝无怨言。”
至于那妖龙……云微握紧了孤鸿剑。
此仇不报，我心难安，枉修剑道。
纵踏遍四海，亦要斩其首级。
“够了！”谢青峰厉声打断道。
“魔印昭彰，魔气缠身，尚敢狡辩？你身为本座长女，归云宗首徒，不思守护苍生，反成祸源，实乃宗门之耻！论心性担当，你岂及澜忱万一？他虽为义子，入门尚浅，然行事沉稳，顾全大局，扫除隐患，不居功自傲。而你……恃才傲物，目无尊长，刚愎自用！今竟堕魔屠戮，罪无可赦！”
父亲这番疾言厉色，句句诛心。
他视魔印为铁证，对臂上魔物爪痕视若无睹，更不听任何辩解便轻易定罪。
这般急切，这般决绝，怕不是早已存了此心，今日之事，不过是顺水推舟？
她是宗主之女，亦是归云宗大师姐。
论剑道修为，同辈之中，魁首之名，她自问担得。
可父亲从不与她论及未来宗主人选，正如他从不提她的母亲，那个十三年前不明不白陨落在宗门禁地的女人。
偶有长老私下闲谈，话语间总绕不开“血脉不清”四字。
凭什么？
凭她是女子，便该事事退让，处处低头？凭母亲当年死得蹊跷，连一句公道都换不来？凭父亲眼中，从来只有那个性情阴鸷的义子谢澜忱？
她与谢澜忱，是宗门内人尽皆知的死敌。
她厌他性情阴郁难测，行事只顾自身利害，言语刻薄每每令人难堪；他恨她高高在上，行事独断专行，锋芒毕露不知收敛。
两人相见，往往剑拔弩张，冷嘲热讽，从未有过半句好言。
“我不如他？”云微冷冷抬眼，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五位长老，最终定于谢青峰，“谢师弟入宗六载，深得父亲倚重。可论实绩……其所理多为文书琐务。弟子十五便斩黑蛟取孤鸿，十六平北邙山十八寨，十七碧月山庄悟剑心通明，十八诛万毒谷邪修。”
她顿了顿，语声沉静：“父亲欲立谢师弟为少宗主，乃宗门传承，弟子无权过问。但若是以‘我不如他’为理由，甚至不惜污我清名，恐怕要让天下同道笑话归云宗只重亲疏、不辨贤愚。”
“放肆！”吴长老勃然怒斥，“澜忱天资卓绝，性情沉稳，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深孚众望，本就是承继归云宗大统的不二人选！而你心肠歹毒，妒忌成性，今日更是在石塘镇大开杀戒，残害无辜百姓！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在此妖言惑众，攀诬宗主！”
云微勾了勾唇，缓缓吐出几个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铲除她的一个由头。
既如此，这父女情分、师途之谊，今日索性一剑斩断。
孤鸿剑感应到她的心绪，当即发出一声清越铮鸣，冲天而起。
谢青峰厉喝道：“为天下苍生，为归云门楣！布阵！”
五位长老应声而动，金光大盛，伏魔大阵当头罩落欲将她一举镇压。
云微面无惧色，身形疾进，直取阵法核心。
孤鸿剑落回掌心，她清叱一声，剑尖直刺枢纽。
“破！”
脆响声中，阵眼崩碎，灵力狂泻，众长老踉跄跌退。
不堪一击。
云微足尖点地，反手握剑，眼帘微垂：“若非顾念师门授业之情，诸位长老此刻……已是剑下亡魂。”
话音未落，一抹寒光直刺她后心命门。
是父亲。
她的护体剑气在感知到那股至亲的气息时，竟本能地迟滞了一刹那。
嗤！
云微只觉后心一凉，剑尖已破衣入肉。
孤鸿脱手飞出，“铮”地一声斜斜插进泥泞之中。
她身形剧颤，重重扑倒在泥地里，冰冷的泥水混着胸口涌出的热血，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又冷又烫。
眼前昏黑阵阵翻涌，天旋地转间，似有人缓步踱到她身前。
云微艰难抬起头，只见谢青峰袖袍轻挥，插在她后心的那柄剑便自行飞回他手中。
她趴在泥里，血沫子从齿间溢出，却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
“魔头伏诛！”长老们齐声道。
紧接着，一道金色符印重重印向她后心。
玄天诛魔印。
这是归云宗的镇魔秘法，凡是中印者，必会血肉崩解，魂魄湮灭，神形俱灭。
她周身如被烈焰焚灼，身躯自足尖始，寸寸化为璀璨金粉，随风飘散。
“父亲，好狠。”
“父亲，好狠。”她轻语，长睫敛下，掩去最后波澜，“若天道垂怜，容我残魂不灭……今日之痛，他日……百倍奉还。”
她自始至终未曾落过一滴泪。
这般境地，纵是哭断肝肠又有何益？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云微偏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孤鸿剑。它曾随她斩妖除魔，护万千百姓，此刻却光华尽褪，只剩一片黯淡。
下一瞬，万念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
云微意识渐回。
周遭有一股清冽之气，那是孤鸿剑的剑气。
玄天诛魔印下，她本该神形俱灭，此刻为何醒了过来？
正想着，她眼前景象渐次分明，竟是归云宗的凌云正殿。
此刻殿内幽暗，唯有几盏烛台摇摇曳曳。
一股熟悉的气息漫了过来，云微顺着那气息望去，才发觉一旁的宝座上坐着个人。
不是旁人，正是生她一场，却又亲手诛杀她的父亲。
他面上平静，半分痛色也无，愧疚二字更是连影子也寻不见。
见此情形，云微心头竟也如死水般波澜不兴。许是魂体残损，七情皆淡。
情分是断了，可债却不能消。天道既给了她这残魂还阳的机会，让她能再睁眼看这世事，那她便断没有轻饶的道理。
沉稳脚步声自殿外渐近。
云微循声“望”去，一道玄色身影缓步而入。
来人身形挺拔清瘦，玄衣之上隐见深褐污渍，似干涸血痕，又似沾染尘泥，平添几分未散的戾气。
他周身寒意凛冽，恍若刚从修罗场踏血而归。
不是别人，正是父亲义子，她多年宿敌——谢澜忱。
闻她死讯，他心中此刻，该是志得意满吧？
宗主之位，再无阻碍。
这结局，想必如他所愿。
“澜忱。”谢青峰开口，打破沉寂。
少年脚步顿住，抬眼望去，目光沉静：“宗主。”声冷如冰，不辨情绪。
“此次清剿西山狼妖之患，你调度有方，身先士卒，做得很好。”谢青峰袍袖微拂，云微的视线竟也不由自主地随那衣袂动了动，缓缓飘向阶下的少年。
她心中陡然明了，玄天诛魔印下，是这柄孤鸿剑护住了她最后一缕残魂。
谢青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谢澜忱身上时，半含期许半藏审视，语气却故作温和，似要将长辈的慈爱做得十足：“此剑名唤‘孤鸿’，原是当年镇守黑龙潭的千年黑蛟所护重器，锋锐无匹，削铁如泥，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
“今日赐你，望你持此神兵，勤修不辍，砥砺前行，不负为父对你的一片期望。”
少年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分毫，目光掠过剑身时没有半分欣喜，反添了几分冷意。
“宗主。”他眸光沉沉，似是质问。
“此剑她从不离身，视若性命。如今怎会到您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神形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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