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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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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挑断手脚筋绑在城墙上当人质。沈绪要攻进城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我陪他杀过那么多人,我又怎么会看不出他眼下的犹豫是因为不忍。
但真的当他那支百发百中的冷箭射穿了我的时候,我却感到无比解脱。
他如愿当上了帝王,享万人朝拜。
但本该拥有一切的他却疯了一样掀翻了一座城池找尸骨,日日找一个叫做“阿蛮”的女子。
——
1、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想死之前见一见沈绪。
或者,我该称作他另一个我熟悉的称呼——“少主”。
我有负少主所托,还是潜伏失败了,作为杀手,我应该去主人那里,领罪自戕的。
但当我真的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却无比后悔。
他站在城墙上,身上穿的不是我熟悉的华美衣袍,而是冷森森的铠甲。
他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拿下这座城池,他就能站在权利的顶峰。
唯一的阻挡就是我,他们抓了我,认为少主会为了我,放弃他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我的指甲被尽数撬去,身上的伤口血流结痂化脓,手筋脚筋都已经被挑断了,别说像他喜欢的红袖招的姑娘一样风情万种,就连我最自信的刀,我都拿不起来了。
我已经无用了,又怎么能威胁到他呢。
其实我在风沙里看到他的脸了,他遥遥地望着我,眼下却有完全不同于往昔的犹豫。
他教过我:“阿蛮,杀手最不该有的,就是犹豫。”
犹豫暴露恐惧,敌人就有机可乘。
但片刻后,他拿起弩箭对准我。
“没错。”我在心里这样说,“杀了我,杀了阿蛮。”
只有这样,少主这一生的恩情,我才能算是还完了。
2、
我叫阿蛮。
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谁。
自从记事开始,我就生活在塞外蛮荒之地,与狼群生活在一起。
塞外风沙迷眼,衣料紧缺。
作为女子,我衣着寒碜,面容脏污,终日与野狼抢食。
是少主救了我。
他坐在华贵的马车里,我浑身发抖地坐在驮绒编织的柔软的毯子上,他却温柔地用铜盆打来清水,一点一点地揩去我脸上的脏污。
“叫什么?”
声音如中原边塞敲荡出来的钟鼎,让人安心。
“我……我没有名字。”我如是说道。
“没有名字?”他重复一遍,掀开帘子,蛮荒之地一阵风沙过来,落在他白色的靴面上。
我连忙用手掸着落在他干净靴面上的风沙,总觉得这样华贵的人不该如同我一样染上污垢。
他却伸手来拦我,把我屈膝的身体微微向上提,笑着说:“那你以后,便叫阿蛮吧。”
阿蛮?
阿蛮。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我。
很好听,像荒漠里顶开顽石用尽所有力气开出来的一朵花。
我还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套崭新的衣饰。
虽然是一套紫色男子长衫。
但我梳起发髻来,少主身边的随从都夸我好看。
3、
少主带我回了中原。
我和他手下的人一样,成了他藏在袖子里的“刀”。
马车垫子比我睡过所有的床铺还要软。
沙壶里的水再也没有混着抵牙的石子。
热闹的街道上永远都是人,男子玉簪束发,女子以面贴花,人人服饰华美。
但在中原,我还有个名字,他们叫我傻子阿蛮。
我才知道,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天生缺根筋,不懂人情世故,更不知男女欢爱。
但我见过少主在挂满红绸的楼里救过一个可怜的姑娘。
她面色凄凄。说着自己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第二日我如同从前一样去伺候少主束发,却不料开门口见到那个女子软得如同蛇一般的腰肢。
白纱翻飞中,我看到他半露前胸,发丝如瀑,唇瓣微红。
我是不懂男欢女爱的,可我的心却为什么在那一刻有些发闷。
少主遣散了她,依旧让我来给他束发,不知为何我今日的玉冠怎么也给他带不端正。
他如同寻常口吻,只是问我:“阿蛮近日可是练剑辛苦?”
苦到拿不稳发冠。
我只是点头。如同往常一般练刀、练剑。
慢慢的,我成了少主最快的刀。
他表面上不会武艺,整日沉浸于红袖添香,酒色歌舞中,但我知道,他的剑速度很快。
选武器的时候,我没有选剑,我选了刀。
少主会剑,他需要的是刀。
开阔、豪气,如同大漠,如同缺根筋的阿蛮。
我出了几次任务,都完成的很好,最后少主亲自考核我。
他险胜我两招,冷剑收回,他对我很满意。
“阿蛮。你出师了。”月光下他的神色和官宦人家那些漂亮的公子哥无异,带着对我的庆贺,“不费我日夜教你,你要怎么谢我?”
如何谢他?
我想到那一晚跪坐在他门口的那个白衣女子,虚虚的手心里在冒汗。
4、
我拿着攒了月余的例银,去城南的裁缝铺订了一身衣服,就要红袖招那些姑娘穿的一样。
胭脂、水粉,我自知不会打扮,却也笨拙地学习。
那一夜我敲开他的门。
他听到是我的声音,没抬头,问我有什么事。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也学着那可怜的女子那般,夹着嗓音说话,我说,少主,阿蛮来谢谢您。
他这才抬头看我。
四面灌风的房间里,他眉头刹那一蹙,喉结滚了滚,而后起身穿上外衫,将我拉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的动作比平时大,却不敢回头看我。
他为何生气,那日我见到他与别人,是愉悦与享受的,而不是这般,拒我千里的。
少主总说我因为开蒙晚,所以要多学习。
我定住不动,下一秒,反握住他的手,他似乎没有料想到,反而一步往后,磕到床脚,再然后半身往后落。
我捧起他的脸,他的脸在月光下长得很是好看。
唇瓣相融,我像一个初入世化作人形的小妖精,对人的所有反应都抱有好奇。
他的气息像是大漠里我走了许久之后才遇到的河流,表面平静,其下却暗流涌动,藏着凶残的猛兽。
他在忍耐,他在唤我阿蛮。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比他叫我的名字更好听。
“阿蛮……一直都在,阿蛮……想永远,陪着少主。”我在仰息之间这样回答他。
喉头滚动,衣衫凌乱之际,他停下,直直地望着我。
我看不穿他的眼神,那太像大漠的夜——苦苦的月光像是被盐渍里捞出来一样,仰望的我心里发酸。
他只是温柔地揩了揩我额间的发,把我心里那些发苦的情绪悄悄地遮掩下去,什么都没有说。
那一夜,我趴在他膝盖上,沉沉地睡了一夜。
睡梦中回到大漠初见他的那一日,通关时他站在风沙里被官吏骂做贱商,却依旧温柔地找来毯子遮住我露出的脚。
官吏骂声难听,他却跟我说:“阿蛮,去了中原,不能再让男人见到你的脚了。”
我问那是何故,他说女子的脚,是给夫君看的。
那我问他:“那你见过,岂不是就是我夫君?”
他笑道:“你会有自己的夫君的。”
可我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我真的要有自己的夫君了。
6、
当朝左相府有个一直避世卧床养病的庶子。
御医说他活不过三年,要破此命数要除非用命格硬之人相补。
那个命硬的人,就是我。
左相府的人来提亲的时候,我望着满院子的东西诧异,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
三日之后,我要过门。
我没见过那个未来夫君,只听说他命不久矣,而我的作用,就是潜伏在左相府别院,探听他和当朝太子的往来密报。
别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少主给我备下了不少于世家贵族出嫁的嫁妆,可我却迟迟未见到他归来的身影。
丫鬟让我试妆,昔日一起为少主做事的同僚都打趣我说,原来阿蛮穿女装,竟美得这般倾国倾城。
不只是谁哀怨了一句:“只是听说那相府之子温公子三年之后就要归天,可惜了我们阿蛮,年纪轻轻就要活守……”
人群互相噤声,谁也不敢再说我的命运。
我笑笑:“阿蛮是去执行命令的。”
出嫁的前一日,我身上还穿着那一身嫁衣,风雨交加的夜里,我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动静,房间被人闯入。
我回头,风雨从门窗外灌进来,少主出现在我的门口。
从来衣衫整洁的他月白色的长袍却沾满了鲜血,他脸上有伤,俊美的脸庞却因此更是凄美。
“少主?”我惊讶到他的出现,“你怎么了?”
“我无妨。”他目光定在我身上,在灌风惊雷的夜里,久久出神。
“您不该以身犯险,无论是谁,阿蛮都可以帮您杀了他。”我依旧是他最忠诚的刀。
“阿蛮。”他缓缓开口叫我,语气黯然,我看见他的唇瓣有微微颤动,很久之后他才说道,“再与我沏一壶茶,可好?”
沏茶是他教会我的最有诗意的东西。
茶,出入口时涩,但入喉之后,却悠然绵长。
我从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雅致的事情。
杏花落雨,春水煎茶,他不仅教过我如何一招制敌,更让我知道,人的一生,不只有挨饿和受冻两件事。
我问过他,他家财万贯,应当没有挨饿和受冻的经历吧。
他当时煮着一壶茶,只是笑笑。
如今再一次煮茶,却是临别之际。
“入了府,你便要嫁为人妻,我与你往来,多有不便,温府的卖菜小厮和烧菜婆子是我的人,往后你只需要与他们来往即可。”
我头捣如蒜:“阿蛮记下了。”
“温府不同于这里,人心复杂,你做事前千万要三思。”
我眼神坚毅:“阿蛮记下了。”
“还有你那个卧病在床的夫君,你若是不想与他……”
我见少主嘱咐又嘱咐,便知他是担心阿蛮愚笨,坏了少主大事,于是我跪下,重重地叩头:“阿蛮知道,入了温府,他便是我的夫君。”
坐在上榻的人没了反应。
我抬起头来,只看到他的手紧紧地握住桌角,青筋乍起,我有些担心:“阿蛮哪里做的不对?”
少主似乎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他恢复如初,摇摇头:“无妨。”
风吹过来,他的唇色发白,面容憔悴。
我不知道他是带着伤来见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他总是欲言又止。
明明是他要我嫁于他人的。
7、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我坐在软轿里,掀开轿帘想回头看看,喜娘阻止我,我只是偷偷窥了一眼,却依旧没有看见少主的身影。
我入温府,我那夫君病弱地下不了地,连拜堂也是由他的兄长代劳。
温府全是我不认识的人,成亲后,高堂婆母对我避之不及,让我搬进了偏院。
夫君常年卧床,煮药添饭起身,都是我照顾。
他是个文弱的读书人,总说亏待委屈了我,他不知我其实是叛徒,我日日借着择菜的名头,却悄悄的将府中的事一一地都送了出去。
天晴时他身体好些,会让我带他去院子里晒太阳,我爱吃甜食,他会让人摘了桂花,融在蜜里,做成糕点。
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我会功夫,但他似乎好像知道,找人拿了许多兵器来,空了院子让我舞刀弄枪。
夫君问我可否会写字,我在纸上写了“阿蛮”二字,他夸我写的好,我喜不胜收之中,恍然想起,“阿蛮”二字,是少主教我的。
“蛮”字难写,我总是写不好,他用握剑的手握住我的手,厚实,温暖,就连手上的茧都对我坦诚。
“为何要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我当时那样问他。
“人总是要认得自己的名字。”他俨然如同一个老师。
“那少主的名字是什么,阿蛮也想认得。”我总是缺根筋。
他摇摇头:“阿蛮无需知道。”
“为什么?”我问到。
他却缓缓答到:“我的名字,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人人都想纠正的错误。”
那天的他单薄成秋天一片即将掉落的树叶。
8、
婚后我其实见过他一次。
那是朋友相邀的赋诗会,我夫君虽然卧病在床,但文采极好,我与他赴约而去,成了那位朋友的座上宾。
他依旧醉在温香软玉里,追在高官大户后面满篇阿谀奉承,丝毫不像是能拿笔握剑的人。
我听到身边出身高门的人鄙夷地说他是市侩商人,贱民一等。
但只有我知道,他的剑有多快,他的字有多好看。
但我依旧不知道,为何他左拥右抱任何女子,却独独要在那晚拒绝我。
我站在那儿迟迟没有作声,他抱着美人经过,我们形同陌路。
我的夫君此时却拿着披风给我。
“阿蛮,天凉起风了。”
我接过,眼底再也看不到他的半片衣袖。
我现在才知道,他与我夫君不同,他更难懂。
如果他是暗流涌动的深谭,那我的夫君,则是春日清透的溪水,他用自己能有的力气照顾我,不拿寻常女子的规训要求我,算得上是一个好夫君。
但我却一直在背叛他。
只是我没想到,我每日送出的消息,却是让我夫君家破人亡的屠刀。
前朝太子起兵造反,左相府一夜被屠。
但我也因此而被识破身份,被戍城的将领带走。
我成了阻挡沈绪成功的最后一步。
猎猎北风了,他的剑搭上弦,我胸前一痛,近乎炫目,刹那间,我却心安。
至少他可以不用再隐藏自己了。
我也不用再在被背叛所煎熬。
他如愿当了皇帝,杀光了那些曾经欺辱他的人。
铁腕下万人跪拜,他拥有了一切。
可人人又说,他用双手翻遍了那座城池,在尸山火海里日日找那个叫做“阿蛮”的女子。
但如果让他知道,我并没有死,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