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觅芽子

2、第 2 章

　　8、
　　是我的夫君救了我。

　　那日沈绪的箭并没有直中要害，我昏迷在尸堆里，是我的夫君让人找到我的。
　　他带我回了山下的茅屋，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什么左相之子，我再也不是什么听人差遣的杀手。
　　他懂药理，我便山上寻草药售卖。

　　这日我回家，见到家中院落里站了不少人，我慌忙找到夫君，他却一脸和善地与我说：“这位公子路过，来家中讨个水喝。”
　　我看向随之转过来的人。
　　四目相对，那人手中握着的瓷碗顿时摔成碎片。

　　沈绪瞬间起来，拢过我的双肩，眼眶顿时猩红，声音低沉克制：“阿蛮！阿蛮！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夫君不明状况地过来护我，却被他带来的那些随从拿下。
　　我连忙过去，看向沈绪：“少主，他是我夫君，你放开他。”

　　谁知原先满目猩红眼眶已湿的人站直身体，一改刚刚的动容，威严又冰冷地与我说到：“你没有夫君。如果要有，也只能是我。”

　　9、
　　我被沈绪带回了皇宫。
　　他执意要扣押我的夫君，不允许我与他见面。
　　他把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都一样一样地摆到我面前。
　　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他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

　　我沉默地摇头。
　　他没有办法，只能拢过我的脸，低声道：“阿蛮，当日之事，我实属无奈，但我估量过尺寸，我知道那一箭，并不会让你真的出事。”
　　我摇头：“阿蛮不怪您。”
　　沈绪：“可你为何不与我和从前那般了？”
　　他望着我，凝神片刻，拿了剑：“我知道了，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他将你带走，我早就找到你了，我这就去杀了他。”

　　我连忙拉住他，摇头：“少主，求您，不要。”
　　沈绪惊讶地看着我：“你在为了他求我？”
　　“阿蛮，你从前从来不会为任何一个我想杀的人求情的。”
　　“可他是我夫君，阿蛮的夫君。”
　　沈绪听闻失神般丢了剑，他一瞬间蹲下身来，一把攥住我的脖子：“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你说过，我见过你露在外面的脚，你说过我是你夫君的……”
　　我被他掐到上气不接下气，磕磕巴巴地依旧坚持到：“他……是……是我夫君。”
　　他语气加重，胸前里似是有怒意：“不许再说他是你夫君！他不是！”
　　我近乎喘不过气来，但我重复的只有那一句：“他……是……”
　　沈绪失魂落魄地放开我。
　　他的剑落在地上，空无一人的宫殿上发出让人恍神的回响。
　　我大口地喘着气，只见他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我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

　　10、
　　沈绪最后还是放了我夫君，但他依旧没有让我出宫。
　　再来看我的时候，是那夜喝了酒。
　　他从前与红袖招的姑娘们喝酒，从来都是笑着的。
　　但今日他枯坐在我窗前，安静地让影子都成了一个伥鬼。
　　我如同从前那般，走过去问他：“少主，您要醒酒茶吗？”
　　他抬头怔怔地看我，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大漠的月光，孤独到不需要人理解。

　　然后下一秒，他却起身，拢过我，不由分说地吻我。
　　我没了武功，根本挣脱不了他的怀抱。

　　不同于上一次他的忍耐，这次的他是主动的，也是占有的。
　　他不顾一切的索取像是小时候的我缺少安全感的我。
　　在孤独的月光里与随时会吃人的狼群为伴。
　　我看到他落下的滚烫的泪水。
　　哭泣对我来说是孩童时代的特征。
　　我的记忆里哭泣是因为疼痛。
　　少主很疼吗？
　　是阿蛮哪里做的不对吗？

　　轻纱飞扬，红烛跳跃。
　　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的额头全湿，我制止他下一步，轻声说：“少主，能不能吹掉蜡烛。”
　　“阿蛮不喜欢灯火是吗？”他这句话说的很轻很柔，像是托举着一团随时要破碎的梦境。
　　他褪去那身九五之尊的龙袍，和从前一样，温柔地揩着我脸庞，叫我“阿蛮。”
　　我颤抖地说：“夫君与我说过，洞房之时要灯火尽灭。”
　　他原先拢在我下颌角的手掌一滞。
　　我的话还未说完：“阿蛮……阿蛮习惯了。”

　　他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了。
　　他随手一挥，过人的内力直接把灯火熄灭。
　　在黑夜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久久没有响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一瞬间，他却出声与我说到：
　　“阿蛮，都怪我。”

　　他这话听上去不像是说给我听的。
　　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我依旧重复到：“为什么阿蛮要怪少主，如果没有少主，阿蛮依旧和狼群生活在一起。”

　　“所以比起大漠的生活，阿蛮更想要和我生活在一起，对吗？”身旁的人翻身过来问我。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睛了，没有了白日的遮掩，他的眼睛像一只小狼崽。
　　还未有凶光，也不是遮掩。

　　对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对，阿蛮更想和您一起生活。

　　转过身之后，我忽然想起，阿蛮真的很久很久没有回大漠了。

　　11、
　　少主这些时日以来每日都来我这里。
　　他与我同榻而眠，却不曾做我与我夫君才会做的事了。
　　但他会习惯搂着我睡。
　　这让我想起我和狼群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相拥而眠给了群居动物极大的安全感。

　　他的脾气好了很多，我们好像回到了从前，他与我在树下围炉煮茶，教我写字、读书、画画，也会陪我爬上皇城宫墙看月亮。

　　他会带着那种曾经温和又温柔的笑，细心地为我揩去脸上的尘土，拂过发丝扣在我的而后，然后唤我一声“阿蛮”。

　　我常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我喝醉了，他让我靠在他的肩头，对着醉了的我无奈的说道：“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得到你的爱呢。”
　　“我到底要拿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来补偿你，才能真的在你心里有一个位置呢。”

　　我痴痴地笑：“少主，阿蛮永远不会背叛你。这是狼的血性。”

　　他摸着我的头说：“阿蛮不是狼。”

　　12、
　　我住的地方突然闯进一个女子，她二话不说拿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下意识要反击，却忘了自己早就身体孱弱，武功尽失，连刀都拿不起来了。

　　她把我扣在地上，踩在我的身上，美目一横，情绪激动：“我哥哥与绪哥哥情同手足，绪哥哥的江山都是靠我哥哥才能打下来的，皇后的位置就该是我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争！”

　　我动弹不得，但我摇摇头：“我没想争。”

　　“没想争绪哥哥上位以来后宫就住了你一人，你还说你没想争。狐媚东西，一看就是没爹没娘养的种。”

　　我最讨厌别人说我是没爹没娘养的东西，小时候我想和那些孩童玩耍，他们都骂我是没爹没娘养的种，用石头驱赶我，用恶作剧捉弄我。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翻身起来，把她扑倒，然后朝着她的喉管，深深地咬下去。

　　她如同一只庞大却无用的食草动物，完全不懂大漠里的弱肉强食，挣扎了几下后，在地上气息恹恹地抖动着。

　　我的唇上全是血。我不知道那些血是不是进入了我的食道。

　　我在那一刻发现，我还是狼，我终究是狼。

　　沈绪在那一刻冲了进来，他看到地上狼藉一片，也愣了楞。

　　下一秒，他抽出架在墙上的佩剑，一剑了结了还剩最后一口气的那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而后他抱起我，用毯子裹住我，不停地和我说：“没关系。”
　　“没关系的阿蛮。”
　　“没关系。”
　　“有我在。”
　　“有我在。”

　　13、
　　那个女子是开国大将军的亲生妹妹。
　　从小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于一身。
　　戍守边关的将军知道妹妹的死讯后连夜起兵造了反。
　　朝堂之上，各路言官纷纷尽言，为今之计只有将我交出去，以命抵命，才能平息这一场祸事。
　　沈绪坐在龙椅上，面容冷淡地听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
　　完毕后他拖长声音：“人是我孤杀的，要抵命，就抵孤王的命吧。”
　　“陛下……”朝堂一片苦言相劝，沈绪却称病不再上朝。
　　还有上言者，他就强权镇压。
　　久而久之，言官心中不满，百姓因为战乱多有怨言
　　而我也成了祸国殃民的妖精。
　　但困于深宫的我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那日大雪，我抬头看向从皇城红瓦里落下来的雪。
　　身上落下一件外套。
　　我恍然以为回到那年，夫君怕我着凉带来的外套。
　　我回头，却看到沈绪。
　　他牵起我的手，微微弯下身子，与我说到：“阿蛮，做我妻子好不好？我们永生永世都不分开好不好？”

　　我又怎么能做他的妻子，他又怎么能做我的夫君呢。
　　我的夫君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啊。

　　但我说的是：“好，我做你的皇后。”
　　皇后和妻子是不同的。

　　他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一年甚少展颜，如今却笑得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
　　“真的，你真的愿意？”

　　“阿蛮愿意。”我转过头看他，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但，少主能不能救救我夫君。”

　　我得到消息，夫君情况危急，无人可救。

　　他原先展开的笑容在那瞬间凝固，他的声音顿时哑了几分，牵着我的手失意地垂落下来：“所以，这是交换？”
　　“原来阿蛮学会了交换。”

　　我只是问他：“可不可以，我做你的皇后，你救我夫君一命。”

　　他抬头，在无声的落雪里笑的薄情又炎凉：“可以。你在我身边多久，我就让他活多久。”

　　14、
　　但我夫君的病却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沈绪给他带了最好的御医，还让人去医术高超的江湖游医。
　　他本是不让我直接接触夫君的，但这段时间他却比平日更忙。
　　北境起兵造反，多有动荡，朝中无人可用，甚至他还要御驾亲征。
　　他一时半会顾不上我了。

　　御医联合诊断，我夫君命不久矣，唯一的希望是去西南药王谷求一味草药，或许还能够再保一年。
　　我慌忙去找沈绪，求他能放我出宫去找草药。
　　一入他的宫殿，我敏感地闻到血腥味，只见他胸口正在包扎，许是遇刺了。
　　夫君的事情耽误不得，我顾不上，直接跪下来：“少主，求您放我出宫去吧，我夫君快不行了。”
　　沈绪面无表情地缠着绷带：“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我跪着往前两步：“您要怎么样我都可以答应您，只要救我夫君一命。”
　　沈绪：“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在我身边多久，他便可以活多久。”
　　我大喊道：“可是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沈绪一把攥住我的手靠近我，他的眼里全是凶光：“所以你爱他是吗！你学会爱了是吗！”
　　“是！我爱他！他是我夫君！我唯一的夫君！”我理智全无，情绪积攒在这一刻爆发，眼眶里一瞬间全是眼泪。
　　我这才知道，原来人的眼泪，不是只代表着身体的疼痛。

　　“那我呢！我是什么！我算什么！”他撕扯掉包扎好的绷带，身上的刀伤还往外泅着血迹，他不可控地一把抓过我，靠近他的唇，又低声如同问孩童般地问我，“阿蛮，阿蛮，你一点……一点都不爱我？你不是说……不是说要当我的皇后吗？”

　　他的声音是哑的，他的眼里全是哀恸，两行清泪从他那含情目里悄然流出，落在我的心里，烫出一个无法愈合的洞。

　　“我救活了他……我就回来……我就回来做你的皇后。”我重重地叩拜他，额头因为碰撞在空旷的大殿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少主，阿蛮的命是你的，你不说不要我，我是不会走的。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的。”

　　但沈绪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他穿着的那身龙袍此刻显得更为松垮。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放我走，可他却问我：“阿蛮，那日我问你，待在我身边好还是在大漠好，你说了谎话，是吧？”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却神情轻松地笑笑：“你根本不会说谎，我一眼就能看穿。”

　　我如同一只幼兽，匍匐在他脚下。
　　他同从前一般抚摸我的头：“阿蛮，对不起，我让你受了好多苦。”
　　我摇摇头：“少主是阿蛮的恩人。”
　　他自嘲：“我又有什么恩呢，我救你培养你，是为了让你帮我去要情报，去杀人，是为了有朝一日坐在这个位置上，甚至当你被绑在城墙上的时候，我都带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认为我能把握好一切，我一直当你是棋子，是可以被牺牲的。”
　　我依旧说到：“每一个刺客都在等被牺牲的那一天。”

　　外头的雪落大了。
　　我敏锐的听觉感受到外面似乎有千军万马而来。

　　“是我不该。”他怅然，“终归是我爱上了你。”
　　“你走吧。”
　　我抬头：“去哪儿？”
　　“去阿蛮想去的地方。”他那样对我说道。

　　我叩拜起身：“那我照顾好夫君后我便回……”
　　“不了。”他打断我，“不必回来了。”
　　“可……”
　　“阿蛮。”他望着我，眼神又像从盐湖里拎出来的千疮百孔的月亮，“去一个自由的地方。”
　　说完之后，他不再给我反应时间了，他拿起长剑，往大殿外走去。

　　沉闷的大殿发出厚重的殿门推开的声音，一瞬间的天光让我炫目。
　　等我再看清了，红墙黄瓦的皇城，就只剩一地雪了。

　　15、
　　西南药王谷的药让夫君多了一年的寿命。
　　我在山脚下给他归置了一个茅屋，还是和从前一样上山采药以此为生。
　　这一年征战四起，常年不太平。
　　所幸我们避世而居，还算和乐。

　　少主说我爱夫君，我这一年努力想体会什么是爱，但直到夫君离世，我也未能参透半分。
　　人世间情爱复杂，我却再也落不下眼泪。
　　我安排了夫君的身后事，却也遵照少主最后的嘱咐，不再回皇城了。

　　第二年，我下山卖药，听闻北下的灾民说到：
　　“总算不用打仗了。”
　　“为何？”
　　“新君占了皇城，那暴君一把火，把自己和皇城都烧了！”
　　“烧的好！自从沈绪上位，推崇法治，狠厉暴政，民不聊生，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人命，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皇帝呢！”
　　“这下我们的日子，有盼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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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说沈绪是狠厉的暴君，只懂用强硬的手段镇压。
　　可我见过他清风霁月的样子，见过他提笔写字的样子，见过他隐忍被辱骂不还口，见过他剑气飘飘美好如玉的样子。
　　他那些具体的样子，只有我知道。

　　我竟然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更全面的了解他的。
　　作为前朝遗孤，他一出生就背上了复国大任，那个对他来说没有感知的故去国家的复兴和千万人的愤怒，都要他一人承受。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也想纵横江湖一生，把酒言欢逍遥一世吧。
　　他在大漠遇到我，用清水擦拭我的脸，叫我阿蛮，应该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温柔了。

　　我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地落下泪来。
　　我想起他说的，让我去一个自由的地方。
　　夕阳西下，我消失在大漠的边界。
　　重归狼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