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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质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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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而煎熬的一天一夜等待后,黎云缨纤长的睫毛终于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熟悉而冰冷的天花板,以及弟弟黎云衢布满血丝却写满关切的眼眸。
“姐……”黎云衢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紧绷的下颌线条在看到她清醒的瞬间微微松动。他几乎是立刻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小心地将吸管杯凑近她干裂的唇边,声音放得极柔,仿佛怕惊扰了她:“醒了就好……先喝点水。”
另一侧,于米娅正将洗净的葡萄沥干水珠放入果盘,旁边还放着特意带来的、黎云缨最爱的清汤面。见云缨真的醒来,她眼眶一热,连忙端着东西走近床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歉意和如释重负:“缨缨!你终于醒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对不起!昨天是我太莽撞了,我……”她顿了顿,愧疚地低下头,“我没想到会这样……”
黎云缨就着吸管喝了几口水,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些许。她苍白的面容上努力牵起一个虚弱的微笑,那笑容脆弱得让人心疼,目光温和地看向于米娅:“不怪你,娅娅。是我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从小就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受不住……昨天吓着你了吧?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绝对没有!”于米娅连连摆手,声音急切,“你没事就好!快吃点东西,这面是特意给你带的,还热着。”
黎云缨顺从地由着于米娅喂了几口面条,暖意顺着食道流下,让她冰冷的四肢似乎也回了一丝力气。她慢慢咀嚼着,目光却轻轻扫过坐在床边的弟弟,然后重新落在于米娅脸上,那温和的笑容里,渐渐沉淀下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和请求。
“娅娅,”她声音虽轻,却清晰,“这面很好吃,谢谢你。不过……”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带着安抚却又坚定的意味,“你可以……先出去一下吗?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云衢说。”
于米娅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立刻明白了。她看了看黎云缨,又看了看旁边瞬间绷紧下颌线的黎云衢,心下了然,也带着一丝担忧。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放下碗筷,站起身:“好,好!你们聊,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说完,她深深看了黎云缨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姐弟二人。空气仿佛在门合上的瞬间,凝固了。
病房里,空气仿佛凝滞的铅块。黎云缨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弟弟脸上,那双刚刚苏醒、还带着几分虚弱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担忧、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决心,缓缓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甚至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但那紧绷的尾音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小衢……这么多年了,你就……真没有遇到过一个喜欢的女生?”
黎云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避开姐姐探究的目光,试图用轻巧的反问化解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声音却有些发干:“那……姐姐就比我大三岁,姐姐不也……没有喜欢的男生吗?”
黎云缨被他反问得一滞,呼吸微微急促:“我……没有吧。”她立刻将话题强行拉回,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坚持,目光紧紧锁住他,“小衢,你看着我回答,你这么大了,真的……确定没有喜欢的女生吗?”
这近乎直白的追问让黎云衢感到窒息。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几乎是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个话题,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强装的关切和转移话题的意图:“姐姐!你刚醒来,别想这些!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头晕吗?心口闷不闷?”他一连串地问着,眼神却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只是焦躁地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和仪器之间游移。
他这反常的、近乎失态的反应,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黎云缨强撑的镇定。所有的试探、犹豫、恐惧和积蓄了一天的愤怒、心疼、被隐瞒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你看着我!”黎云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利划破了病房的寂静。她猛地伸手抓住黎云衢想要去碰水杯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每一滴都砸在黎云衢骤然冰冷的手背上。
“你还在骗我!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她哭喊着,声音破碎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你于姐姐都告诉我了!一年前……一年前……你跟那个南宫家的二少爷……你们……发生了那种事!!”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为什么不告诉姐姐?!为什么啊?!”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
“轰——”
黎云衢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所有小心翼翼构筑的心理防线,在姐姐这声血泪控诉中被彻底碾碎。
他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重重跌坐回椅子上。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扭曲了。他失焦的瞳孔茫然地望着痛哭的姐姐,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几秒,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认命般疲惫和尘埃落定般绝望的呢喃,才从他毫无血色的唇间艰难地逸出:
“姐姐……都……知道了啊……”
黎云缨靠在洁白的病床上,那张素来明艳动人的脸庞此刻布满泪痕,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精致瓷器,脆弱得令人心碎。她看着同样泪眼朦胧的弟弟,黎云衢的眼中蓄满了水雾,那层薄薄的水光后,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急于安抚姐姐的恳切。
“姐……”黎云衢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努力想靠近,却又怕刺激到她,“你别激动……求你了……你才刚醒,医生反复叮嘱不能情绪太激动……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语速急促,带着深深的懊悔,“姐,我发誓,以后……以后这种事,我绝不瞒你了!那个南宫行简……我早就不喜欢他了!真的!从……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我就放下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释然,却又像在说服自己。
黎云缨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襟。她没有立刻回应弟弟的忏悔,目光越过他,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那些沉重不堪的过往。
“小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自责,“姐姐一直……一直很欣慰,也很心疼你。从小到大,爸妈走得那么早……留下我们两个……家里的那些亲戚,像秃鹫一样围着我们父母留下的那点东西打转,虎视眈眈,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回忆带来的是刺骨的寒意。
“可你呢?你那么懂事……懂事得让姐姐心疼。他们刁难、他们抢夺、他们说尽难听的话……你从来都不吭声,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自己咬着牙往肚子里咽,怕姐姐担心,怕给姐姐添麻烦……”她的眼泪流得更凶,目光转回弟弟脸上,充满了痛苦和迷茫,“姐姐一直以为,是姐姐把你护得不够好,才让你这么隐忍……可姐姐万万没想到……”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困惑和自责:“姐姐真不明白……是不是……是不是姐姐的教育从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姐姐哪里没做好,才让你……让你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还……还让你经历了那样的事?!”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长久以来支撑她的某种信念仿佛在这一刻崩塌了。
“姐姐——!!”
黎云衢再也无法承受这字字泣血的自责。那一声嘶喊像一把尖刀捅进他心里,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猛地扑倒在姐姐的床边,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床沿,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痛苦、恐惧和对姐姐的深重愧疚,如同溃堤的洪流,终于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问题,姐姐!!” 他失声痛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白色的被单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那哭声嘶哑、绝望,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姐姐……别说了!”黎云缨靠在病床上,看着弟弟在自己床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脱力。那绝望的哭声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疲惫地闭上眼,几秒后又缓缓睁开,唇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那笑容里浸满了无奈、心疼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病房里只剩下黎云衢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过了好一会儿,黎云缨才像是终于攒够了开口的力气,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放柔、却又掩不住沙哑和深深疲惫的妥协:
“小衢……”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弟弟被泪水浸湿的发顶,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努力维持一种寻常的、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闲聊,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你既然……喜欢过那个南宫行简……那后来呢?” 她轻轻地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跟姐姐提起过他?”
黎云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保持着额头抵在床沿的姿势,仿佛这个动作能汲取最后一点支撑。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后的虚弱,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透出一种情绪彻底宣泄后的麻木与空洞:
“……提他……做什么呢?” 他微微动了动,声音像砂纸磨过。
这话语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心死般的倦怠,将那段过往彻底埋葬在了一片荒芜的平静里。
黎云缨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视线。长久以来积压的担忧、被至亲隐瞒的背叛感、以及对父母未能尽责的自责,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猛地倾身向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揪住黎云衢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从床边拽起。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死死锁住弟弟,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无尽的悲愤,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黎云衢!!!”她几乎是咆哮着喊出弟弟的全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的重量,“你他妈还有良心吗?!啊?!!”
“一年……整整一年!!”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剧烈地颤抖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衣料里,“你就这么瞒着我?!一个字都不说?!把我当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姐姐掏心掏肺地对你啊!生怕你冷了饿了受委屈了!生怕爸妈在九泉之下闭不上眼,怪我黎云缨没带好他们的儿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质问,“我生怕辜负了爸妈的托付!”
“可你呢?!” 她用力摇晃着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灼人,“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早早走了的爸妈吗?!你让我……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最后一句,已是泣不成声的嘶喊,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被姐姐这样死死揪住、声声泣血地质问,黎云衢被迫抬起头。然而,在那双近在咫尺、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纯粹的、对他隐瞒的愤怒。他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委屈。
这汹涌的委屈,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让黎云衢心如刀绞。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卸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颓然地任由姐姐揪着,深深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揪着他衣襟的手。他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重的自责:
“姐……姐!” 他试图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怕啊!我怕你接受不了……怕你……怕你觉得我恶心……怕你……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他吸着气,巨大的恐惧和痛苦让他语无伦次。
“我不敢说……真的不敢……” 他艰难地喘息着,仿佛这几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而且……而且一年前…………我就……”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隐秘的痛苦和徒劳的慰藉,“……我就去到爸妈的墓碑前……跪在那里……把一切都……都跟他们……说明白了……”黎云缨那声嘶力竭的质问和汹涌的泪水,仿佛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情绪。上一秒还如同愤怒母狮般死死揪着弟弟衣襟的手,猛地一松。
她整个人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球,软软地、无声地向后瘫靠在病床冰冷的铁质栏杆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气,眼神却失去了焦点,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病房里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弟弟尚未平息的抽噎。
时间在死寂中凝滞了几秒。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委屈、悲愤,像是被一层厚重的冰霜瞬间覆盖、冻结。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仿佛在审视什么陌生的东西。
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般冷意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
“小衢……”
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刚才的嘶吼更让人心惊。那是一种将所有激烈情绪强行压入冰层之下的死寂。
“姐姐……有件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清晰、冰冷、不容置疑,“你……有没有南宫行简少爷的电话?”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满脸泪痕、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和恐慌中的弟弟,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给姐姐一下。”
她的视线没有移开,平静地补充道,那平静之下是令人窒息的暗流:
“我有事……要跟他说。”
黎云衢完全愣住了。他脸上的泪水还未干涸,大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到极致的转折彻底冻僵。前一秒还是血泪控诉和撕心裂肺的自责,下一秒却如此平静地索要那个人的号码?
他看着姐姐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姐姐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注视下,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动作僵硬而迟缓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因为之前的情绪爆发和此刻的惊愕而微微颤抖,屏幕解锁的光映亮了他惨白失神的脸。
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麻木地滑动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他没删除的名字——南宫行简
没有犹豫,也没有再问一句。他沉默地将手机屏幕转向姐姐,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串号码。他的指尖冰冷,传递手机的动作机械而顺从。
下午黎云缨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南宫行简:南宫行简少爷,您好。
冒昧打扰。我是黎云衢的姐姐,黎云缨。您或许不认识我,但想必知道我弟弟。
云衢他,从小就是个思虑周全的孩子,做任何决定都会反复权衡后果。也正因如此,当他告诉我一年前与您之间……发生的事时,我震惊之余,更感到难以置信——这完全不似他平日的作风。
作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我首先要向您深表歉意。无论起因如何,作为姐姐,未能及时察觉并引导,是我的失职。
然而,南宫少爷,事已至此,我认为您对云衢,理应负起一份责任。
我知道,云衢性子执拗,有些小脾气;而您身份尊贵,事务繁忙,或许……也不习惯放下身段去迁就哄慰他人。这些差异,我都明白。
不瞒您说,得知此事之初,我内心充满了挣扎和抗拒,久久无法释怀。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痛苦思量,我渐渐想通了:云衢他,有权利去追求自己认定的幸福。感情本身并无过错,爱……也不应囿于性别之分。若你们之间确有真情,这份感情,便值得被尊重。
所以,南宫少爷,我今日恳请您:
若您对云衢,确有真心,并非一时兴起……那么,请您务必好好待他。请以真诚相待,用心去爱他、体谅他、扶持他,与他共担风雨。
请您……慎重考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