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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A林叙×O沈昭

      开学第一天,他就撞进那双冰川般的眼睛里。
      “沈昭?名字挺暖。”林绪的指尖划过点名册,雪松气息漫过九月热浪。
      我低头假装整理行李,却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原来阳光遇见冰山,真的会蒸腾成一场暴雨。
      而只有我知道,这场雨,在我心里已经下了好多年。

      凌晨一点零七分,高铁终于像条疲惫的银灰色长蛇,缓缓滑进青岛北站的站台。车厢连接处沉闷的撞击声过后,彻底静止下来。沈昭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后背一层冷汗。窗外是陌生的、被惨白灯光切割的站台轮廓,巨大而空旷,空气里浮动着海腥味和铁轨冷却的金属气息。

      “昭昭,到了?”旁边传来母亲王秀兰压低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

      “嗯,到了妈。”沈昭迅速坐直身体,揉了揉发僵的脖颈。他小心地从行李架上搬下那个巨大的、墨绿色的硬壳行李箱——本觉得原来的还能用,架不住王秀兰女士非得给他换个新的。箱子很沉,装满了母亲觉得用得上的各种生活用品。

      父亲沈建国沉默地提起箱子,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沉稳,肩背虽被生活磨砺得微有佝偻,身形骨架却依稀可见曾经的挺拔。母亲王秀兰则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款式老旧但异常干净的帆布旅行包,里面是给儿子路上吃的。凌晨的车站人不多,显得格外冷清空旷,脚步声在巨大的穹顶下激起空洞的回响。一家三口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往外走,沈昭185的身高在人群里很显眼,他刻意放慢脚步,等着父母跟上。

      “爸,箱子给我吧。”沈昭伸手去接。

      沈建国侧身躲开,脸上挤出一点笑,眉宇间深刻的纹路在冷白灯光下清晰可见,透着一股被岁月磋磨后的隐忍:“不用,这点东西,爸抗得动。你顾好自己就行。”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湖北口音,吐字却有种刻意的清晰。

      出了站,凌晨的海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激得沈昭打了个寒噤。他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圆领T恤,外面罩着件浅蓝色外衣。风从袖口和下摆钻进来,带走皮肤上仅存的热气。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外套拉链拉到顶。车站广场上停着几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司机们倚着车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出站的旅客。

      沈建国上前一步,身形依旧保持着一种褪色的体面感,询问道:“师傅,去A大北院,多少钱?”

      一个身材敦实、脸膛通红的司机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两百,一口价。这大半夜的,就这个数。”

      “两百?” 王秀兰惊得声音都拔高了,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旅行包。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脸上除了焦急,还有一种被冒犯似的难以置信,“这价格… 太不合理了吧?”她后面的话被丈夫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无奈,也有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

      沈昭的心沉了一下。他清晰地看到母亲眼底的窘迫和父亲眉间压下的沉重。两千多里的路程,飞机票太贵,他们只能选择这趟耗时最长、但票价相对最低的高铁。为了省下一晚的住宿费,特意买了凌晨抵达的车次,却没想到在最后这“最后一公里”上被卡住了喉咙。

      “爸,妈,”沈昭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有点发紧,但努力维持着平稳,“学校规定今天下午两点才能开始办入住手续,现在去了也进不去宿舍。我们先找个近点的地方住下,等天亮再说吧。”

      他拿出那个屏幕已经有些细微划痕的安卓手机,用他高二那年全国化学竞赛的奖金买的,点开地图APP,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搜索学校附近的住宿。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地图上跳出的信息,学校周边稍微像样点的连锁酒店,价格都刺目地显示着“298起”、“328起”。

      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一个距离学校不到两公里、名字叫“温馨之家”的旅店上,标价“特惠单间 88元/晚”。图片很少,只有一张模糊的、灯光昏暗的走廊照片。

      “就这个吧,”沈昭把手机屏幕转向父母,“看着还行,离学校近,明天早上走过去也方便。”

      王秀兰凑近看了看,嘴唇动了动,目光在那模糊的照片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唉,听昭昭的。能省点是点。”那一声叹息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沈建国没再坚持,沉默地点点头,扛着编织袋走向路边一辆空着的出租车。这次他们没问价,直接报了旅店的名字。司机瞥了他们一眼,报了个还算合理的价格:“打表,大概三十多块。”

      深夜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快速掠过,拉长又缩短。沈昭靠在并不柔软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陌生的城市剪影。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冰冷而华丽的光。这是青岛,他未来四年要生活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北方海滨城市。海风的气息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咸腥和凉意,是故乡湖北丘陵地带湿润的草木气息截然不同的味道。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憧憬与惶惑的疏离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温馨之家”旅店蜷缩在一条背街小巷的深处。招牌是那种廉价的LED灯管拼凑的,有几个笔画已经不亮了,显得“温馨”两个字残缺不全,透着一股寒酸。门口堆着几个塞满垃圾的黑色大塑料袋,散发着隐约的腐臭味。一个头发油腻、打着哈欠的中年男人坐在狭窄的前台后面,眼皮都没怎么抬,收了钱,递过来一把系着沉重木牌的黄铜钥匙。

      “306,上楼左拐。热水自己烧,壶在屋里。退房中午12点。”男人含混不清地说完,又低头刷起了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浮肿的脸。

      楼道狭窄、陡峭、昏暗。墙壁是脏污的米黄色,墙皮剥落,露出下面深色的底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气味——劣质消毒水、陈年的灰尘、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无数过客留下的浑浊气息。声控灯时灵时不灵,脚步重了,它才吝啬地亮起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的几级台阶。沈建国提着行李箱在前面开路,沉重的脚步在寂静中发出闷响。王秀兰紧跟在后面,一只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眉头从进门起就没松开过,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担忧。

      推开306的房门,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和一把椅子。墙壁上有一大块深色的水渍,像一张丑陋的地图。床单和被套看起来灰扑扑的,花纹模糊不清,透着一股没洗干净的生涩感。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斑驳的墙壁,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对面墙砖的纹路。

      王秀兰站在门口,环视着这逼仄破败的空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紧绷:“这地方……这地方怎么能……”她没说完,只是把怀里的旅行包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屏障。

      沈建国把编织袋重重放在地上,溅起微尘。他皱着眉,走到窗边试着推了推,窗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只打开一条窄缝,立刻又被锈蚀的合页卡住。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看了一眼狭小的空间和身边的妻……儿,手指在烟盒上烦躁地捻了捻,最终还是塞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是化不开的沉郁。

      “爸,妈,”沈昭放下行李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就凑合一晚上,天快亮了。明早就去学校。”他走到那张小桌子前,拿起上面一个布满水垢的红色塑料电水壶,“我去洗洗壶,烧点热水。”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和父母眼中那沉重得让他心口发疼的情绪。

      狭小的、瓷砖开裂的公共盥洗室里,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黄色。沈昭用力搓洗着水壶内胆,冰凉的、带着铁腥味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指。抬起头,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头发有些长了,柔软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一点饱满的额头。镜中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形状偏圆,眼尾却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挑的弧度,奇异地糅合了清澈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妩媚的精致感。鼻梁很高,线条挺拔得近乎锋利,从侧面看去,与清晰的下颌线构成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抿了抿唇,嘴角边若隐若现的小小虎牙被藏了起来。185的身高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局促。他扯出一个笑容,镜子里的人也笑了,虎牙露出来,眼睛弯起,那股子锋利的棱角感瞬间被冲淡,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的温柔,像清晨带着露水的阳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深处那点对这个环境的抵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回到房间,父母已经和衣靠在床头,疲惫让他们几乎睁不开眼,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并未散去。沈昭插上电水壶,房间里响起轻微的电流嗡鸣和水壶底部加热盘渐渐发红的景象。小小的空间被这微弱的声响和逐渐弥漫开的水汽填满,似乎驱散了一点寒意和阴郁。

      “昭昭,饿不饿?妈这还有鸡蛋和面包。”王秀兰强打精神问。

      “不饿,妈,你们快歇会儿。”沈昭摇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熊图案的塑料水杯——这是临行前母亲特意在小超市给他挑的,用开水烫了烫,倒了半杯热水递给母亲。

      水烧开了,沈昭给父母和自己都倒了水。三个人捧着廉价的一次性纸杯,小口喝着热水,谁也没再说话。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只有喝水时轻微的吞咽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夜行车辆驶过的声音。疲惫像沉重的潮水,一层层涌上来。

      “睡会儿吧,”沈建国声音沙哑地开口,拍了拍床边唯一一张硬邦邦的椅子,“昭昭,你趴桌子上眯瞪一下。”

      沈昭顺从地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上,双臂交叠,把脸埋了进去。椅子很硬,硌得他骨头生疼。闭上眼睛,世界并未沉入黑暗。劣质床单被褥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霉味和消毒水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隔壁房间传来模糊的、压抑的争吵声,墙壁隔音效果近乎于无。走廊上,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每一次都让沈昭的心跳漏掉一拍。童年时一些不甚愉快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被独自留在乡下老屋的漆黑夜晚,窗外呜咽的风声;那些紧闭的大门和冷漠的眼神,以及门外讨债鬼的怒吼……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关于孤立无援的冰冷感觉,此刻被这陌生城市、破败旅店的黑夜无限放大,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在心里默默数着绵羊。一只、两只……数到后来,羊变成了穿着病号服的小小身影,那个身影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水汽。然后,景象突然清晰,变成了此刻旅店窗外那堵近在咫尺的、布满污渍和霉斑的墙壁。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的冷汗几乎浸透了薄薄的T恤。黑暗中,他听到父母压抑而均匀的呼吸声,他们大概是真的累极了,睡着了。沈昭悄悄坐直身体,摸出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在黑暗中亮起,刺痛了他的眼睛。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四十七分。离天亮,还有很久。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微弱光线勾勒出的、形状怪异的水渍阴影。恐惧并未完全消散,像潜伏在角落的兽,伺机而动。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决心,像淬火的铁。他不能再让父母担心,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不安。高中三年,那些埋在题海深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压抑和窒息感,还有班主任的恶语相向……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

      大学。这是他拼尽全力才抓住的、通往新世界的船票。他必须牢牢抓住,在这里,重新开始。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支撑着他熬过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后半夜。他保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听着父母沉睡的呼吸,看着天花板上的影子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地变幻形状,直到窗外那堵肮脏的墙壁,开始透出一点点极淡、极朦胧的灰白色。

      天,终于要亮了。

      当那点灰白逐渐褪去夜的沉重,染上一种更清晰的、属于黎明的浅蓝色时,沈昭僵硬的身体才微微动了动。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浑身关节因为长时间的蜷曲而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盥洗室的水龙头依旧流着浑浊的铁锈水,他掬起冰冷刺骨的水,用力扑在脸上,试图洗去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残留的惊悸。冷水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回到房间,父母也已经醒了,正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离愁。沈昭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大行李箱,把那个崭新的卡通熊水杯仔细地塞进背包侧袋。他拒绝了父母想送他去学校门口的提议。

      “爸,妈,天亮了,路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你们还得赶火车回去呢。”沈昭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早点去车站,别误了点。”他刻意忽略母亲泛红的眼圈和父亲眼中深藏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浓浓的不舍,有未能给予儿子更好条件的愧疚,还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后难以言说的深沉。

      旅店门口,天光已是大亮。巷子里的垃圾袋依旧堆在那里,在晨光下更显狼藉。沈昭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父母站在旅店那破败的招牌下,清晨的风吹乱了母亲鬓角花白的头发,也拂动着父亲那件虽旧却浆洗得硬挺的衬衫衣角。

      “昭昭,到了学校,给妈发个信息。”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上前一步,想替儿子整理一下衣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背包的肩带,动作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嗯,知道了妈。”沈昭点头,喉咙有些发堵。

      “照顾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太省。”沈建国的声音低沉,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但皮质依然看得出曾是好料的旧钱夹。他动作有些笨拙地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和更小面额的零钱。他抽出两张一百块,想塞到沈昭手里。

      “爸,我有钱!”沈昭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够了!真的够用了,不够我再跟你们说”他飞快地拉高背包肩带,仿佛这样就能挡住父亲递过来的钱。父亲的手指依旧带着劳作的痕迹,捏着那两张崭新的红色钞票,与他身上那件浆洗过度的旧衬衫形成一种无声的对比。

      沈建国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无力、心疼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表情。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把钱塞回钱夹,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塞回去的不是钱,而是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很大,掌心带着温热:“……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别那么懂事。”

      “嗯。”沈昭用力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不敢再看父母的眼睛,怕自己控制不住。他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而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拉起行李箱的拉杆。“爸,妈,我走了。你们路上小心。”

      沉重的轮子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沈昭挺直了背脊,没有再回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两道目光,沉甸甸的,烙在他的背上。直到走出巷口,拐上稍微宽敞些的街道,汇入早起的人流车流,他才感觉背上那道无形的重量稍稍减轻了一些。清晨的阳光带着暖意洒落,驱散了昨夜残留的阴冷,也让他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稍微松弛。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很高,很蓝,是那种洗过般的纯净。新的一天,新的地方,新的开始。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希冀,再次涌上心头。

      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步行不到二十分钟,A大北院那颇具现代感的宏伟校门就出现在视野里。巨大的弧形拱顶在晨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泽,“A大学”几个鎏金大字气势恢宏。校门口已经热闹起来。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立着,上面贴着“热烈欢迎新同学”的标语。穿着统一红色志愿者马甲的学生会成员们穿梭忙碌,支起了一个个挂着不同学院牌子的接待点。私家车在保安的指挥下有序地停靠、驶离,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和陪同的家长脸上交织着兴奋、好奇和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

      沈昭拖着那个显眼的行李箱,站在人流边缘,目光扫过那些接待点的牌子。“化工学院”的蓝色指示牌就在不远处。他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走了过去。接待点后面坐着两个女生,正在低头整理一叠表格。

      “同学你好,是化工学院的新生吗?”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干练的女生抬起头,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是的,学姐好。”沈昭点点头,声音清朗,“我叫沈昭,制药工程专业。”

      “哦,沈昭是吧?稍等我查一下名单。”马尾辫学姐在桌上的新生名单里快速查找,“找到了!制药一班,沈昭……咦?”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打量了沈昭一眼,又低头确认了一下名单,“你是第一个到的哎!你们班带班学长是陈宇。”她拿起手机就开始打电话,“陈宇学长好!你们班第一个宝贝疙瘩到了,在院接待处,速来认领!”

      对讲机里很快传来一个带着浓重睡意、显然是被强行叫醒的男声,有点气急败坏:“收到收到!刚醒!等我五分钟!”

      马尾辫学姐放下手机,对沈昭笑了笑:“稍等哈,你们家陈宇学长马上飞过来。”她指了指旁边一张空着的塑料凳,“坐会儿吧。”

      “谢谢学姐。”沈昭没坐,只是把行李箱立稳,安静地站在一旁。他个子高,身形挺拔,简单的白T恤和蓝色外套穿在他身上,格外清爽利落。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投下挺直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小片扇形。他微微垂着眼,看着地面,气质沉静温和,像一棵沐浴在晨光里的白杨,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一些路过新生的目光。

      等待的间隙,沈昭的目光被旁边公告栏上一张巨大的、按专业和学号排列的新生名单吸引。他下意识地走近几步,视线快速地在“制药工程一班”那一栏扫过。

      名单是按学号顺序排列的。他的目光掠过前面几个名字,然后,猛地定住。

      17. 沈昭
      18. 林绪

      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17和18,两个冰冷的数字。沈昭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呼吸有瞬间的停滞。那个名字——林绪——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进他的眼底。

      四年前。省城医院。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长长的、寂静得可怕的走廊。惨白的灯光。他隔着厚厚的、冰冷的探视玻璃,看到里面那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小身影。那么瘦,那么苍白,像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大人们压低的、带着沉重叹息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老林家的孩子……造孽啊……车祸……就剩这一个了……不行再去北京试试看……”

      那个画面,那个名字,像一道深深刻在记忆底片上的划痕,在此刻被眼前的“ 林绪”猛地激活,带着陈年的、冰冷的痛感。沈昭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校门内宽阔的道路和远处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教学楼,喉结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某种突如其来的苦涩。

      “沈昭?沈昭在哪儿?”

      一个气喘吁吁、明显是跑过来的声音打破了沈昭短暂的失神。他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宽大篮球背心和大裤衩、趿拉着一双人字拖的高个子男生冲到了化工学院的接待点前。他顶着一头乱糟糟、显然没来得及梳理的短发,额头上还带着汗珠,睡眼惺忪,脸上带着一种“刚被人从被窝里薅出来”的懊恼和匆忙。

      “这呢!陈宇学长!”马尾辫学姐笑着指向沈昭,“喏,你们班第一个报到的,沈昭。”

      陈宇的目光顺着学姐的手指落在沈昭身上,那点残存的起床气在看到沈昭的瞬间似乎消散了不少。他上下打量了沈昭一眼,特别是那个醒目的大号行李箱,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北方男孩特有的爽朗:“嚯!还真是第一个!哥们儿精神头够足啊!这么早就杀到了?我叫陈宇,你带班学长,大三制药的。”他几步跨过来,很自然地伸出手。

      “学长好。”沈昭伸出手,和陈宇的手握在一起。陈宇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汗湿的热度,和沈昭微凉的指尖形成对比。

      “走走走!”陈宇松开手,热情地拍了拍沈昭的肩膀,又顺手去拉他的大行李箱,“你这箱子够份量!装的啥宝贝?先跟我去宿舍安顿!钥匙应该已经领出来了,在宿管阿姨那儿!”他动作麻利地拉过行李箱,轮子在光滑的路面上发出顺畅的滚动声,“饿了吧?安顿完带你去食堂,咱学校二食堂的牛肉包子一绝!”

      陈宇的热情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温暖的风,瞬间驱散了沈昭心头残留的阴霾和因为那个名字带来的沉重。他跟在陈宇身边,看着学长趿拉着人字拖,却走得飞快,行李箱在他手里服服帖帖。陈宇一路嘴就没停过,语速飞快地介绍着沿途的建筑:“喏,这是图书馆,牛逼吧?号称亚洲高校单体面积最大的!里面贼豪华!”“左边那片红顶的是实验楼群,以后有你泡的!”“看那边,体育馆!开学典礼估计就在那儿办!”

      沈昭安静地听着,目光随着陈宇的指点移动。清晨的校园很美。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干净整洁的路面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空气清新,带着草木的芬芳和海风特有的微咸。偶尔有穿着运动服的学生跑过,充满朝气。这与昨夜那个冰冷、破败、充满不安全感的旅店世界,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一种真实的、脚踏实地的安稳感,伴随着陈宇爽朗的笑声和话语,一点点注入沈昭的心田。

      宿舍楼是新建的,浅灰色的外墙,看起来很整洁。宿管阿姨是个胖胖的、笑容和蔼的中年妇女,看到陈宇就笑:“小陈这么早?带新生啊?”

      “是啊王姨!第一个!沈昭,制药一班的!”陈宇熟稔地打招呼。

      “哦,沈昭是吧?钥匙给你,506,朝南的。”王姨从窗口递出一串钥匙,上面贴着房号和姓名标签。

      宿舍在五楼。电梯平稳上升。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四套崭新的桌椅床铺整齐地排列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家具和新粉刷墙壁的味道。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洒进来,把浅色的地板照得亮堂堂的。

      “运气不错!朝南,光线好!”陈宇把沈昭的行李箱推到靠窗的一个位置下,“这位置挺好,靠窗通风,离空调口也远,不容易吹头疼。你先收拾着,我去趟厕所,憋一路了!”他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宿舍的独立卫生间。

      沈昭看着属于自己的这片小小空间。崭新的原木色书桌,宽大的桌面,配套的椅子,还有上方那看起来结实舒适的床铺。他打开行李箱,动作轻柔地拿出里面的东西。崭新的床单被套是母亲挑的素净的蓝色格子。几件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都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叠放得一丝不苟。他小心地把它们挂进属于自己的衣柜里,又拿出崭新的脸盆、毛巾、牙刷牙杯,一一摆放在书桌下方的柜格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这些崭新的、带着家人心意和期望的物品,在这个同样崭新的空间里找到了归属,也无声地宣告着一段新生活的正式开启。

      “搞定没?”陈宇甩着手上的水珠出来,“走,吃饭去!饿死了!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大学食堂!”

      二食堂离宿舍楼不远。巨大的空间,窗明几净,不锈钢的餐桌餐椅擦得锃亮。虽然时间还早,但窗口已经排起了小队,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诱人香气——刚出笼的包子蒸汽、油条在热油里翻滚的滋啦声、小米粥的清香。

      “两屉牛肉包子!两碗小米粥!再来俩茶叶蛋!”陈宇熟门熟路地冲到窗口,对着里面喊,又回头问沈昭,“喝啥?豆浆?牛奶?”

      “豆浆就行,谢谢学长。”沈昭看着那热气腾腾、皮薄馅大的牛肉包子,确实感到了强烈的饥饿感。

      “行!再加两杯豆浆!”陈宇刷了卡,端着堆满食物的餐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包子的味道确实很好,肉馅饱满多汁,面皮松软。热腾腾的小米粥滑入胃里,带来熨帖的暖意。沈昭安静地吃着,听陈宇眉飞色舞地讲着大学里的趣事:通宵赶实验报告的痛苦,食堂哪个窗口阿姨手不抖,篮球场上的激烈对抗,还有开学后马上要搞的新生晚会、破冰活动……

      “你们班带班学姐叫苏晴,也是我们大三的,人特好,细心得很。”陈宇咬了一大口包子,“过两天等人都到齐了,我们组织大家搞个班会,互相认识认识,然后带你们好好逛逛校园,熟悉环境。大学跟高中可不一样,自由着呢!课要好好上,但该玩也得玩!社团啊、学生会啊,感兴趣都可以试试……”

      沈昭认真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食堂里喧闹的人声,食物的香气,陈宇充满活力的讲述,这一切都充满了真实而蓬勃的生命力。昨夜那个蜷缩在破旧旅馆椅子上、被恐惧和冰冷记忆包围的少年,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褪色的剪影。他看着餐盘里自己咬了一半的包子,素白的手指捏着一次性筷子。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一刻,胃里是暖的,心里某个冰冻的角落,似乎也在这喧闹的烟火气和学长的絮叨里,悄然松动,渗进了一丝微光。

      吃完饭,陈宇看时间还早,离下午大批新生报到还有好几个小时,便兴致勃勃地说:“走,趁着人少,哥带你把校园主干道先溜达一遍!认认路,省得回头上课找不着教室!”

      清晨的校园,像一幅刚刚展开的画卷。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交错,形成浓密的绿色拱廊,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箔,洒在干净宽敞的柏油路面上。空气清新得醉人,带着青草、树叶和远处海风送来的微咸气息。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晨跑的学生挥洒着汗水跑过,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陈宇带着沈昭,像两个悠闲的观光客,沿着校园的中轴线漫步。他指点着路两旁风格各异的建筑群:“喏,这是博远楼,主要是文科院系的教室……那是德音楼,外语学院的……前面那个最气派的,是浩园,大报告厅和校领导办公室都在那儿……左边那片带大玻璃穹顶的,就是咱上午路过的图书馆,进去得刷卡,开学后赶紧办……”

      沈昭安静地跟在陈宇身边,目光沉静地掠过每一栋建筑,每一个路标,每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草坪和花圃。他看得很认真,像要把这一切都刻进脑海里。校园很大,比他想象中更大,也更美。绿树成荫,鸟鸣清脆,远处人工湖的水面在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充满知识的厚重感和蓬勃的生机。这与他高中那个只有刷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永远弥漫着焦虑和竞争硝烟的封闭环境,截然不同。一种久违的、名为“自由”的空气,随着每一次呼吸,充盈着他的肺腑。

      “大学啊,就是个小型社会,”陈宇的声音带着过来人的感慨,但更多的是鼓励,“学习是根本,但别死读书。多认识点人,多接触点事。你看那边,”他指着远处一片热闹的、摆着各种招新展板的小广场,“过几天‘百团大战’,社团招新,热闹着呢!吉他社、街舞社、动漫社、轮滑社……还有咱们学院的辩论队、科技创新协会……喜欢啥就去试试!指不定就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朋友?沈昭的心弦被这个词轻轻拨动了一下。高中三年,他像一座沉默的孤岛。繁重的学业、老师的针对、以及内心深处不愿示人的敏感和自卑,让他习惯性地与人保持着距离。除了必要的交流,他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陈宇学长此刻的真诚和热情,像一束温暖的阳光,试图融化他周身的冰层。

      “谢谢学长。”沈昭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虎牙的尖尖。晨光落进他浅褐色的眸子里,像融化的琥珀,清澈透亮,那份天生的温柔气质毫无保留地流淌出来。

      陈宇看着他这干净纯粹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客气啥!以后就是一家人!在化工院,有事就找我或者苏晴学姐,甭客气!”

      两人沿着湖畔的林荫道慢慢走着。湖水清澈,能看到几尾红色的锦鲤悠闲地游弋。岸边垂柳依依,随风轻摆。沈昭的心情,像这初秋的湖面,渐渐变得开阔而平静。昨夜残留的阴霾被这明媚的晨光和学长的善意驱散殆尽。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远处图书馆宏伟的轮廓,一种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图景在他心中缓缓展开。他用力握了握拳,指甲陷入掌心的感觉带来微弱的痛感和一种奇异的踏实。这里,将是他重新开始的地方。他要把曾经灰暗的自己彻底剥离。他会努力,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去抓住一些以前不敢奢望的东西。

      就在这时,陈宇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对沈昭说:“是苏晴,估计问新生报到情况。我接一下。”

      陈宇走到一旁接电话,沈昭便停下脚步,站在湖边一棵高大的柳树下等他。阳光穿过柳叶的缝隙,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他微微仰起头,闭了闭眼,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轻柔触感。

      “行,知道了!我们就在明德湖这边晃悠呢……嗯嗯,第一个宝贝疙瘩好着呢,放心吧!……好,待会儿见!”

      陈宇挂了电话,笑着走回来:“苏晴学姐查岗,问我把她学弟拐哪儿去了。走,咱再往前溜达溜达就回宿舍区,估计待会儿陆陆续续就有人来了。”

      两人继续沿着湖边漫步。绕过一片开满紫色鼠尾草的花圃,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通向不同的宿舍区。路口旁边立着一个设计感很强的金属指示牌。

      就在这时,沈昭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路口对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一个身影,正从对面那条林荫道上不疾不徐地走来。

      那人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浅灰色连帽卫衣,下身是简单的黑色运动长裤,脚上一双干净的白球鞋。肩上随意地挂着一个黑色的单肩运动包。他走路的姿态很放松,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晨光勾勒出他高挑修长的身形,目测身高和自己相仿。

      然后,沈昭看清了他的脸。

      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抛向高空,失重感让他几乎窒息。

      冷白调的皮肤,在清晨的光线下像上好的瓷器。头发是纯黑色的,柔软地覆在额前,发梢被阳光染上一点碎金。眉毛的形状很英气,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得近乎锐利,像精心雕琢的山脊。嘴唇的线条清晰而薄,抿着,透着一丝不易亲近的冷淡。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黑色,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微微垂着,似乎在看脚下的路,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整张脸的轮廓线条清晰分明,下颚线收得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冽而疏离的俊美。

      是他。

      那个名字的主人。那个深藏在记忆底片上的、穿着病号服的模糊身影,在此刻,与眼前这个沐浴在晨光中、冷峻而鲜活的少年,瞬间重合!

      沈昭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他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走近。他甚至能看清对方卫衣帽子边缘精致的走线,看清他微微蹙起的、似乎有些不耐的眉心。

      “哎,沈昭?看什么呢?”陈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疑惑。

      沈昭猛地回神,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试图掩盖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后退一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强行拉回了他几欲失控的心神。

      “没……没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不敢再投向那个方向,只是茫然地落在陈宇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僵硬的微笑,“学长,我们……往回走吧?”

      “哦,好啊。”陈宇似乎没察觉到沈昭瞬间的异常,或者说,只当他是不习惯被陌生人注视。他顺着沈昭刚才看的方向随意瞟了一眼,正好看到那个穿着灰色卫衣的男生从他们前方几米处走过,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宿舍区。男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路边的两人,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只留下一个冷淡而挺拔的背影。

      “啧,这届新生质量可以啊,”陈宇摸着下巴,随口感慨了一句,“刚才那哥们儿长得挺扎眼,气质也够冷的。”

      沈昭没有接话。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沉默地跟在陈宇身边,转过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坚实的路面上,却像踩在棉花里。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刚刚构建起一丝安稳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混乱的漩涡。四年了。他从没想过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再次遇见。

      林绪。

      18号。

      他回来了。回到了那个写着“18林绪”的名字旁边,那个紧挨着“17沈昭”的位置。

      沈昭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阳光依旧明媚,校园依旧安宁美丽。可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新生活的画卷刚刚展开一角,一个深埋于时光尘埃中的人,一个带着冰冷记忆与巨大未知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鲜活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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