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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棋局落子 ...

  •   紫宸殿内,药味混着墨香。

      皇帝斜倚在堆叠如山的奏折后,苍白的手指捏着朱笔,却不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肩胛骨在明黄常服下剧烈地耸动。

      宁承稷侍立一旁,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默默将温热的参茶递到皇爷爷手边,又小心翼翼地用镇纸压住被皇帝咳喘气息拂乱的纸张。

      案上摊开的几份奏折,朱批赫然在目,皆是贬谪之令——有昔日东宫属官,亦有雍王党羽,字字句句,割裂着本就风雨飘摇的朝局。

      “咳…咳咳……” 皇帝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嘶哑得厉害。

      “承稷,看到了?朝堂就像这张桌子,堆满了东西,就得清一清,挪一挪位置,不然,就乱了…”

      “孙儿明白。” 宁承稷的声音很轻,目光扫过那些朱批,眼底深处掠过痛楚,随即被更深的沉静覆盖。

      他明白,这“清”与“挪”,是皇爷爷在为他铺路,亦是稳固江山的手段,代价是无数人的宦海浮沉,甚至身家性命。

      殿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大将军潘威披甲按剑,大步而入,带进一股肃杀之气。

      他单膝跪地:“臣潘威,叩见陛下,太孙殿下。”

      “起来。”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福安将一份奏报递给潘威,“潘卿看看这个。”

      潘威迅速扫过,眉头紧锁,古铜色的脸庞更添凝重:“陛下,此等流言蜚语,已在京中市井悄然蔓延,虽不敢明指陛下,然其意甚毒!”

      “说朕什么?” 皇帝靠在龙椅深处,似乎早有意料。

      “说……” 潘威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愤怒,“说陛下年事渐高,为病所困,近来行事有失偏颇。驱赶雍王殿下于前,囚禁太子殿下于后,太子殿下素来仁德贤名,并无大过,此举寒了天下臣民之心。”

      殿内死寂,唯有皇帝压抑的喘息声。

      宁承稷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父王!

      “并无大过?” 皇帝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身体蜷缩,面色由白转青,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宁承稷慌忙上前,用小小的身子支撑着皇爷爷的手臂,急声道:“皇爷爷,保重龙体!太医!快传……”

      皇帝猛地抬手止住他,大口喘息着,目光却死死盯住潘威:“太子贤名?若无大过朕岂会岂会如此!他,他……”

      后面的话,终究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他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竟敢对生身父亲起谋害之心!

      这污名一旦坐实,太子必死无疑,承稷也将永世蒙羞。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眼角皱纹深刻,良久,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覆在他枯瘦的手背上。

      他睁开眼,对上宁承稷清澈却已无孩童懵懂的眼眸。

      “皇爷爷,皇爷爷没有错。”

      皇帝心头一震,反手紧紧握住孙儿的小手,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承稷,你懂得?”

      宁承稷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父王病了,皇爷爷是在保全父亲的性命。”

      西苑那一幕,彻底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父亲形象的幻想,也让他明白了皇爷爷雷霆手段下的无奈。

      父皇若真有贤名,又怎会落到被圈禁西苑、无人敢言的地步?这保全,是皇爷爷给予太子最后的体面,也是给予东宫一脉最后的生路。

      皇帝喉头滚动,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痛惜,是欣慰,他用力握了握孙儿的手,目光转向肃立的潘威,眼神重新变得冷硬:“潘卿!”

      “臣在!”

      “京畿内外,暗流汹涌,值此烹油烈火之际,咳……” 皇帝强压下又一阵咳意,“宫禁守卫,九门巡防,朕交予旁人,不放心。你一并替朕掌起来,务必万无一失。”

      太子虽然关起来了,难免有人肖想不该肖想的,他还有几个好儿子,平时恭顺的时,就是不知道现在了。

      潘威心中凛然,他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声音斩钉截铁:“臣,潘威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言罢,潘威退去。

      殿内恢复平静,气氛稍缓。

      处理了一会奏折,皇帝靠在椅背上,似乎耗尽了力气,宁承稷乖巧地侍立一旁,轻轻为皇爷爷抚着背心。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殿角的更漏,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承稷,往常这个时候,你明珠姑姑该来了吧?今日,倒迟了。”

      宁承稷闻言,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属于孩童的依赖,小声道:“是呢皇爷爷,姑姑今日是迟了些。”

      通往紫宸殿的宫道转角,宁令仪确实被堵住了。

      太子妃沈氏一身素净的常服,发间仅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形容清减了许多,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风雨过后沉默的白梅。

      见到宁令仪,她眼中泛起波澜,上前一步,竟是要屈膝行大礼。

      宁令仪心头一惊,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臂:“皇嫂!你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

      太子妃沈氏顺势起身,眼圈已然泛红,她看着宁令仪,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明珠,这一礼,你当受。承稷他在皇祖父身边,多亏有你时常照拂看顾。我这个做母亲的自他被接走,相见寥寥……”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宁令仪的眼睛:“那日你带承稷去西苑的事,我知道。”

      宁令仪心头微动,没有言语。

      太子妃的泪终于滚落下来,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谢谢你,明珠,那一面,早晚要见的。”

      “与其让他心中存着虚妄的念想,日日煎熬,不如让他亲眼看看,亲耳听听,父子之情终有面对现实的一天。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话语里,有母亲的锥心之痛,亦有为儿子未来计的长远决断。

      宁令仪看着这位曾经温婉柔顺的太子妃,如今眉宇间刻上了风霜与坚韧,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她轻声道:“皇嫂言重了。承稷也很想念你,他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 太子妃沈氏抬手拭去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再次对着宁令仪深深颔首,“无论如何,多谢你,明珠。”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背影挺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孤寂,很快消失在宫道的另一端。

      丈夫被囚禁,儿子被接走。

      无论是丈夫上台还是儿子得势,父子之间,必有一人受伤,早已温情可言。

      这满宫的人都想着朝局政事,只有她,会惦念年轻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

      她,也不过是深宫里的苦命人。

      宁令仪在原地静立片刻,才收拾心情,快步向紫宸殿走去。

      踏入殿内,药味与墨香依旧。

      皇帝半阖着眼养神,宁承稷一见她,眼中立刻亮起光芒,小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气,快步迎了上来:“姑姑!”

      宁令仪向皇帝行了礼,摸了摸承稷的头:“路上耽搁了会儿,父皇今日感觉如何?”

      皇帝缓缓睁开眼,目光在宁令仪和依偎在她身边的承稷身上转了一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朕还好。倒是承稷,方才还念叨你,看他见了你,比见了朕还亲热几分。”

      “父皇说笑了,承稷最喜欢的是您。”宁令仪道。

      “是呢是呢,稷儿最喜欢皇爷爷了!”宁承稷立刻跟着说道。

      自处上次明珠姑姑带他去看了父王,又抱着他回来,他就记住明珠姑姑了,这满宫的人,都把他当成太孙,只有明珠姑姑在意他的感受,他虽然小,但他明白。

      见着明珠姑姑,即便面上不显,心里也松快几分。

      对着这一幕,皇帝内心了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堆积的奏折,又看看身边早慧却过早失去天真的孙儿,忽然道:“明珠,你心思通透,见识亦不输男儿。承稷如今在朕身边读书,课业繁重,身边又尽是些老学究。朕看,不如你也来做承稷的半个老师?闲暇时,教教他些书本之外的东西?”

      此言一出,宁承稷的眼睛瞬间亮了,满是期盼地看向宁令仪,小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她的衣袖,无声地恳求着。

      宁令仪心头一跳,立刻婉拒:“父皇说笑了!儿臣才疏学浅,岂敢妄为人师?太孙自有大儒教导,儿臣……”

      “诶,” 皇帝摆摆手,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像是玩笑,“朕说你能,你就能,承稷也愿意,是不是?”

      他看向宁承稷。

      “愿意!孙儿愿意!求姑姑教我!” 宁承稷立刻接口,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急切。

      皇帝笑了笑,也不管宁令仪是否情愿,随手从案上抽过一张空白的洒金笺,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福安:“喏,拿着。朕的手书,给明珠公主的,往后太孙的课业,明珠公主可随时过问指点一二。”

      福安恭敬地将那张轻飘飘的洒金笺呈给宁令仪。

      纸上墨迹未干,寥寥数语,却已将她与太孙的未来,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宁令仪看着那纸“手谕”,又看看皇帝那带着深意的目光,再看看承稷充满依赖的眼神,终是默默接了过来。

      纸张入手微凉,上面御笔朱砂的印章却醒目,父皇这是何意?

      还有两月即是婚期,父皇是希望她这个未来的北朔可汗大妃,顾念今日情谊,若日后承稷登基照拂一二?

      还是希望以后若承稷有不测,自己这个姑姑能出头替他做主?

      宁承稷依偎着她,小手攥紧衣袖,她垂眸,轻抚承稷发顶,低声道:“姑姑在。”

      窗外暮色,宫墙进夜,诏书入袖,似棋局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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