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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午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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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归玉没有错过历铮那一瞬间变幻莫测的表情。
震惊、错愕、疑惑,最后归于平静中带着一丝莫名其妙。
历铮正在束发的手放下了,长长的青丝渐次垂下,散落在他的肩背和两鬓,深绯色的朝服衬得他肤如脂玉,贵不可言。
很难想象这人会在大街上一边吐血一边撸起袖子把几个人揍得娘都不认识。
他抱臂盯着云归玉,缓缓挑起了半边眉毛。
云归玉秉承着欣赏美男的态度与他坦然对视。
半晌,历铮忽地一笑:“行啊,娘子。”
那声“娘子”拖长了尾音,饶是他声音清朗好听,云归玉也险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起了身,拿过梳子和铜镜,让历铮在窗边坐下。
云归玉侧身站立,手指捧起历铮乌黑的发,触手比她想象得要更柔软,阳光穿透窗棂照在其上,紫檀木梳穿过,像一匹墨玉缎带被齐整切割,却又很快恢复。
她赞叹:“夫君,头发不错。”
感受着温热手指在自己耳边、脖颈附近穿梭,历铮不太自在地展了展腿,面上倒是一派悠闲,扬眉:“过奖,娘子才是青丝如瀑。”
语毕,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窗外风声,偶尔送来几缕桃花香气。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云归玉束好了发,将倒扣在桌面的铜镜拿起,递给了历铮。
“怎么样?”云归玉问道。
历铮看着镜子里自己新鲜出炉的发式,先是一怔,随后便在心内缓缓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
昨日他们说好逢场作戏而已,今日云归玉却突然要给他束发,显然是事有蹊跷,别有用心。
他只是一时好奇她会怎么做,便答应了。
只是没想到……
云归玉明知故问道:"怎么,夫君不满意吗?"
历铮摇了摇头:“娘子技艺高超。”
"那夫君为何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夫君不喜欢吗?"
历铮被她一口一个夫君喊得头皮疼,要是以往别人这样不好好说话,他早一个肘击过去了,可偏偏面前这是个女人。
他可没有打女人的习惯。
他有些麻木道:“喜欢,但我怕皇上和百官同僚不喜欢。”
偏了偏头,再次看了一眼铜镜。
发丝半披半束,右鬓边还编了条细细的小辫儿,颇具西域风格。
其实倒也不难看,就是不太适合上朝,也不太适合出现在刑部。
他敢说,他上一刻顶着这头发去扶光殿,下一刻就得被言官参一句"衣冠不正、不遵礼法、弃汉投胡"。
最后历铮还是让贴身小厮阿福给他重新束了个正常的冠发,一看时辰,已快迟了。
他算是知道云归玉弄这一出是什么目的了。
历铮重新束好发后,意味不明地瞥了云归玉一眼,才跨出门去。
府门外马早已等候多时。
这个时辰,乘马车大概是赶不上朝会开始了,于是他道:“把雪稚牵来。”
阿福应声,不一会儿便从马厩牵了匹毛色雪白、背披红鞍的高头大马过来。
历铮利落翻身上马,勒马而出。
他一路疾驰到了皇城门口,把马交给宫人,然后自己运起轻功疾奔,才算是在最后一刻赶到扶光殿,刚到殿门口,就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旁边的大理寺少卿见状吓了一跳,两撇胡须都惊得抖了抖:“历侍郎,身体不舒服可以告假的,别硬撑,咱圣上体恤臣下,相信一定会恩准的。”
历铮:“……”
他抬手抹了抹唇角的血,笑道:“不妨事。”
历铮前脚一走,云归玉便也穿戴齐整,用过早膳,吩咐:"碧溪,叫人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
刑部。
关押囚犯的大牢建在地底,阴暗潮湿。
囚犯的汗液、老鼠死尸的腐臭以及蒲草发霉的味道混杂在空气中,闻着令人几欲作呕。
狭窄通道的两旁都是逼仄牢房,尽头处那几间则明显宽敞许多,左侧最里那间,有一白首苍颜的老人,双目闭合,盘膝坐于床上。
忽有锁链声响起,老人睁开眼睛,是狱卒开了牢门,复又锁上。
昏暗的地牢里,突兀地出现一抹亮色,是一袭艳丽的红紫色裙摆。
云归玉负手而立,与坐在床上的老囚对视。
她垂眸,目光自上而下地一扫。
老囚一身单薄而脏污的囚服,白发凌乱,双颊凹陷,眼下青黑浓重。
与之前那个紫袍金带,精神矍铄的大楚宰相截然不同。
此人正是前大楚宰相,谢言成。
安帝即位以来,五年间换了七八个宰相,直至谢言成任了宰相,深得皇帝宠信,在这个位子上一坐便是十五年之久。
直到一年前,因查出其贪墨国用、结党营私,才被抓下狱。
这位谢相之所以能在喜怒无常的安帝手下干这么久的宰相,自有其过人之处。
其人精明能干,极擅揣摩圣意,每次皇帝安排他办的事,没有不满意的。
百官大多对他又敬又惧,不管心里如何想,背后如何说,但到了他面前,从来都是鹰也只敢卧着,是虎也只能趴着。
倒也偶有几个不怕的,试图扳倒他,都被他反杀了,这倒不全是因为皇帝宠信,还因谢言成为人极度谨慎,把柄这东西,从不给任何外人知道。
但百密一疏,他千防万防,防不住后宫争宠一事。
谢贵妃一手巫蛊之祸,皇帝震怒,连带着他这个宰相父亲也被严查。
谢言成身为相时有多风光,底下的不满就有多重,只不过他得势时能够轻易摁住,一朝失势,某些罪证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谢言成仍旧盘膝于床上,他看着锦衣罗绮,孤身而来的云归玉,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阁下不请自来,却不肯主动报上姓名吗?”
他为相十五载,积威甚重,哪怕身陷囹圄,依旧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然而云归玉却不怕他。
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谢相,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谢言成眯了眯眼,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是云妃身边的小宫女。”
云归玉“噗嗤”一笑。
“云妃?”
她做了个不可思议的表情,道:“谢相,你不会还以为你女儿是贵妃吧?再者说,实话告诉你,我家娘娘已是中宫皇后了。”
谢言成沉默不语。
云归玉挑眉。
不愧是谢相,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沉得住气,竟然能忍住不问自己女儿的情况。
谢言成表情沉静,上上下下打量云归玉,忽然笑道:
“看贵人如今境况,想来也是得了皇上宠幸,飞枝作凤了吧?”
云归玉的表情一瞬间沉下来。
这个老匹夫!
但她又很快平静下来。
此人果真是个老狐狸,到这份儿上了,还想着激怒她以获取更多情报。
她没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皇后斗倒了谢贵妃,但心里很清楚,只有谢相真正倒台,谢贵妃才不会有朝一日又从冷宫里搬出来。
然而谢言成虽然已经下狱,且人证物证俱在,有司却迟迟无法定他的罪。
只因按照大楚律法,三品以上文官重臣,除了人证物证之外,还需有口供,三证俱齐,才可最终定罪。
若是谢言成一直不认罪,便也只能一直给他关牢里,可只要不定罪,往后就容易有变数。
按理来说,口供向来也不是问题,毕竟很少有人能在刑讯之下守口如瓶。
但神洲中原王朝,历来有“刑不上大夫”的传统,对于谢相这种级别,更是不能刑讯逼供。
本来呢,不能用刑具,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律法只规定不能上刑具,但诸如克扣饭食、冬日不供棉被、夜间制造光亮和声响不让犯人入睡等种种行为却并不受限,这类折磨也很少有犯人能长久经受。
可谢言成能。
别看他为相时媚上欺下,但他十分明白什么时候该有骨气,什么时候不该有骨气。
此事便僵在了这里。
一年了,谢贵妃待在冷宫,谢相待在大牢,可那最后一刀悬在那里,就是迟迟砍不下去。
皇后已然有些心急了。
云归玉背后的右手衣袖里,有只小虫子掉了出来,悄然爬上了墙,绕到谢言成背后,无声钻进了他的囚服中。
她笑了一声,语气不紧不慢道:“其实大人很清楚,你已经翻不了身了。”
“真正想对大人下手的人,是皇上。这么多年,你为皇上搜刮民脂民膏,聚敛天下之财,表面上是再造了一个盛世,可实际上,民间早已怨声载道。”
“但你这么做,其实是皇帝的意思,你为他承担了所有骂名。”
“而如今既然事已败露,你就是唯一的替罪羊。”
她与皇后所做的,便是借贵妃的手制造巫蛊之祸,引蛇出洞,然后依据皇帝的心思,顺势而为,推波助澜罢了。
“让我想想,史官会怎么说?”
“后宫一场巫蛊之祸,牵扯出奸相滔天重罪。”
自古帝王有污点,把过错推给后宫争斗和奸臣争利便是,皇帝自是清清白白,英明神武。
这是惯用的手段。
目的达到,又甩下诛心之语,云归玉不欲再多待,敲了敲铁门,门外看守便拿来钥匙开门。
她整了整衣袖,施施然走了。
狱门重新关上,谢言成垂下了头,墙面上映着他的影子,脊背有些佝偻。
***
“你怎么在这里?”
历铮下了早朝,回到刑部公廨,一眼就看到云归玉大摇大摆地坐在前厅。
“夫君,我来给你送饭啊。”云归玉指了指桌上精致的红木八宝食盒。
历铮:“……”
有了早先束发那出,他完全不觉得她有这么好心,只怕又是来捉弄她的。
但公廨人来人往,他也不好当众拂她面子,只好在她对面坐下。
云归玉打开食盒,夹了一块小巧的糕点递到他嘴边,好整以暇的表情:“夫君,尝尝看。”
历铮现下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来句“夫君”了,反正她若这么叫了,必是不怀好意。
只是,他好像并没得罪她吧?
历铮瞧了她半晌,直到路过的同僚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才有所动作,只是并未去吃嘴边的糕点。
"这么大的人了,哪还要娘子把饭喂到嘴边,同僚们该笑话我了,为夫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伸手,欲要接过她手中的筷子,却是在靠近她手腕的一瞬间变换动作,屈指将筷子一弹,那糕点便被直直投进了云归玉微张的小嘴中,一半卡进去,一半还在外边。
"娘子送饭来辛苦了,娘子先吃。"
云归玉:“……”
要她当众吐出来是不可能的,她可是堂堂郡主。
只好用舌将糕点卷进嘴中,嚼了两口咽下去。
历铮见她吃下去,表情如常,才拿起另一双筷子,夹了菜送进嘴里。
他判断云归玉并没有下毒。
若是他,存了心想要毒害一个人,又不知他的食物喜好的话,必定会在所有菜中都下毒,才能保证那人无论吃什么菜都会被毒到。
没有哪个聪明人下毒是靠赌的。
而既然方才的糕点没问题,那么其余菜也应没问题。
云归玉笑吟吟地问:“夫君,好吃吗?”
“这可是我亲自……”她顿了下,“去引凤楼买的。”
历铮嚼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他咽下口中食物,又夹了一筷子,伸到云归玉面前:“夫人,你也吃。”
“我不饿,何况刚才已经吃过糕点了。”
历铮拿着筷子的手纹丝不动。
云归玉却不介意当众不给他面子,微笑着一动不动,嘴巴闭得紧紧的。
历铮猛地抓住她的右手,向自己这边一扯,云归玉一个不稳扑向前去,正要说话,便被喂了一筷子食物。
"……"
两人最后还是一人一筷子地吃完了食物,过程中你一句"夫君"我一句"娘子",外人看来浓情蜜意,殊不知两人正在暗自较劲。
“我先回去了夫君,酉时我再来接你回家。”吃完最后一口,云归玉放下筷子。
历铮诚恳道:“我自己可以的,夫人你还是别来了。”
云归玉假装没听到,离开的背影不疾不徐。
有一手下羡慕道:“历侍郎,你夫人对你可真好。”
历铮感受着被酸得发苦的舌尖,拿起茶杯猛喝了几口,心想: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而到了酉时,历铮出了刑部大门,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看见一架豪华之至的马车。
马车上绣着银纹蟒蛇,图案和云归玉今日午时带的银蛇耳坠子相似,这是谁的车驾便不言而喻了。
历铮跨上车轴,拂帘弯腰进了马车。
云归玉正靠着车壁,手拿一本书在翻看,听见动静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她分明可以不来接他的,只是想到皇后的要求,脑子一抽便还是来了。
她不知道要如何与历铮拉近关系。
在宫里的时候,威逼与利诱就是最好的方法;出了宫来也一样,谢言成也中了她的蛊,想必不久便会招供。
可对于历铮,她直觉这两样都不会管用。
她放下书,挤了个笑容出来,正欲说点什么,却听历铮先行开口道:
“夫人今日去刑部大牢,是做什么去了?”
云归玉缓缓收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