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泽》一喻

4、第4章

　　庙里的桂花开了，月亮也愈发圆润起来。陈宋掰着指头一算才发现中秋就要来了。

　　往年中秋总是和家人在一起。爹爹会给他带桂花糖，甜腻的桂花糖上满是芝麻，一口下去是中秋的味道；娘亲会带他去逛村会，村前的宝塔堆得十分高大，在漆黑的夜晚中熊熊燃烧，似与碧华争辉。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淹没了烦恼，只剩下喜悦。

　　回想起过去点滴，陈宋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可一想到现实，那抹笑便凝固了。

　　少年折一枝桂花放在神像前，他跪拜在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并，忍不住在心中祈愿。

　　神明大人…我祈求……

　　一瞬间他短暂的半生如同烟花在脑海中爆炸，炸出了梦中最后一句话：
　　“阿宋，生死有命，放下过去努力生活——”

　　神明在最开始种下的种子在这一刻发芽，轻轻点破假装毫不在意的外壳。

　　“你该醒了。”

　　神明空灵的声音响起。

　　“你该醒了——”

　　那句点破梦的话一遍遍重复将他刻意抛在山外的记忆拉入眼前。

　　破败的家，脏乱的家。死气沉沉的村庄，疫病肆意的村庄。还有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瘦的不成人样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一遍遍重复。

　　“阿宋——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活着…活下去…阿宋…离开…离开…”

　　还未说完，那双骨头突出、有些硌人的手垂了下来。

　　少年明白母亲未说完的话，所以他跑了，他一直跑，跑到忘记那些话，忘记那些事。他跑进了山里。

　　他像鼓气的皮球一下子泄气了，紧皱的眉毛放平，手心因为紧张生出一层薄汗。

　　他想，他后悔了。

　　他不应该逃避的。

　　“你，为什么不继续祈愿呢？”

　　陈宋猛地抬起头望着神明。

　　那双悲悯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将他看穿让他无处遁形。

　　少年眼圈微红，他躲开君泽的眼神，声音颤抖道：“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出乎少年意料，君泽慢慢蹲了下来。祂平视着少年，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许多闪着光的金蝶随着君泽的动作而飞舞。

　　“你说，我在听。”

　　只要听到祂的声音，陈宋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感觉心被羽毛抚过，一切杂质都被清除。

　　陈宋耸了耸鼻涕，他不敢直视那双慈悲的眸子。

　　“陈宋，看着我。”

　　少年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缓缓望向君泽。

　　“神明大人，我想活着……”

　　“我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我想活下去。我后悔了，我不该许下那个愿望的。我想活下去，神明大人，我要活下去！”

　　“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我不喜欢山上冷清的氛围，我…我想家了……可是我没家了，神明大人，我该怎么办，神明大人…我只是一个胆小鬼，我不敢去面对，我不敢…”

　　他身子颤抖着，抖着声音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剖析开来坦露在君泽眼前。

　　君泽温柔一笑，说道：“陈宋，你不要自责。”

　　他扶起少年，下一秒他们闪现在山顶上。

　　陈宋望着熟悉的山顶，他一时琢磨不透神明的想法。晚间的寒风冷得有些刺骨，少年的心没由来地紧张乱跳。

　　神明扭头望向明月，祂与夜色融为一体。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也没有机会再看一眼世间风景。”

　　君泽回头望向少年，眼里多了一丝温情。

　　少年张了张嘴，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想要这个愿望，那重新许一个吧。”

　　陈宋愣在原地。事情有些超乎他的想象，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即将逝去。

　　“我…我……”

　　明明到可以许愿的时候，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冥冥之中有什么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道吗？那就由我来赠予你神泽。”

　　君泽身后那轮圆月仿佛变成了他的光圈，天地之间，唯有他熠熠生辉，万物与他相比皆无色。

　　“我，赠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得偿所愿。”

　　“所有神力将化为你的恩泽护你轮回。”

　　君泽周围点点亮光随着祂的话语剧烈晃动起来，最后冲向少年融入他的体内。君泽的身体渐渐黯淡、虚化，近乎透明。

　　“不……”

　　陈宋震惊地望着君泽，他忍不住向前扑向神明，却只触碰到空气。

　　一阵阵心慌逼得他快要窒息。

　　“不——不要，我，我不要这样…神明，神明大人，我不要什么神泽，我不改变注意了，我……”

　　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少年痛苦地摇了摇头。他不想神明消失，他不想要这样。

　　“陈宋，活下去，作为我最后一名信徒活下去。”

　　“神明大人，我为你修建寺庙，对，我为你塑神像，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不要消失，不要留我一个人……”

　　“为你许下神泽，是我的私心，你不必自责。”

　　神明用最后的力气摸了摸少年的头，最后化为星光随秋风而散。

　　“不要——”

　　眼泪糊住目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切。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地一擦眼泪转身向神庙跑去。

　　他发了疯似的跑回去，穿过树林，穿过平常的小径，一路上跌跌撞撞。

　　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破旧的寺庙，没有毁坏的神像，也没有他的小屋。寂寥的夜色中只留下陈宋一人。这世界仿佛从未存在过神明。

　　仿佛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