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缘》而而而已

65、步步为局*

　　不过几日，便有了时机。

　　初夏时节，御花园里花影重重，风送来石榴与芍药的香气。九歌奉旨陪驾，随侍在皇帝身侧。百里煜难得心情颇佳，身边只带了几名贴身内侍，言笑之间，竟也生出几分闲趣。

　　行至曲水流觞处，却听前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哭声夹着高声的斥骂——“放肆！你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在本宫面前顶嘴！”

　　九歌与皇帝对视一眼，百里煜眉头一拧，快步走了过去。

　　只见御花园一处假山前，闻姝正跪在地上，脸色涨红，咬着唇却不肯低头认错。惠贵妃立在上首，身边嬷嬷正抬着戒尺，显然是要动刑。

　　九歌自知不论到自己出头，便静静站在皇帝身后，暗暗屏息。

　　“贵妃，这是作甚？”百里煜声音一沉，带着几分冷意。

　　惠贵妃见百里煜，神色一怔，忙上前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臣妾不过是管教不知尊卑的新人，她一小小御女竟敢顶撞臣妾，臣妾若不罚她，怕是要坏了宫中规矩！”

　　闻姝却冷声道：“皇上，妾冤枉啊。妾只说贵妃娘娘冤枉人，便要杖责，难道宫里不许人说句公道话吗？”

　　“住嘴！”惠贵妃厉声呵斥，眼底闪过一丝恼羞。

　　“闻御女，你说。”百里煜目光一扫，声音已带了几分凉意。

　　闻姝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启禀皇上，今日在园里，妾偶遇贵妃。贵妃嫌妾行礼不够恭敬，当众喝斥妾，要妾立刻磕头认罪。妾自问并未失礼，不肯磕头，贵妃娘娘便说妾目无尊长，要嬷嬷取戒尺杖责。”她说到这里，抬起眼，向着百里煜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神色。

　　惠贵妃面色已有些得意，故作姿态道：“皇上瞧见了吧，这就是不知尊卑的样子！她在本宫面前还敢辩解，若不管教，日后这后宫岂非她闻御女当家！”

　　闻姝也不是呆头呆脑的人，忙伏地叩首，急声道：“妾绝无僭越之意，后宫自当以皇后娘娘为尊，妾怎敢放肆！”

　　百里煜眸色微冷，目光转向惠贵妃，“贵妃，后宫向来以皇后为尊，你如今已不再协理六宫，却还为了一点小事，动用宫刑，是何道理？”

　　惠贵妃怔了一下，忙上前一步，俏脸带了几分急色，声音却放柔了：“皇上，臣妾也是怕她坏了规矩，才亲自教训，怎敢僭越皇后娘娘的权柄？皇上若不悦，臣妾以后便不管了，留着她们闹翻天好了。”

　　说着，她眼底泛起泪意，似是要哭，嗓音更是缠绵：“皇上莫要真因一个新人，就嫌臣妾多事。”

　　九歌在一旁，已有些受不住，惠贵妃这番矫揉造作。于是，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闻御女初入宫闱，不识规矩，说到底也是无心之过。臣妾瞧着她模样机灵，倒像是个肯学肯改的。若皇上恩典，常常留她在御前侍候，也好调教一二。”

　　百里煜看了闻姝一眼，只见她泪痕犹在，乌黑的眼眸却亮晶晶的，跪得笔直，脊背纤细，仿佛一枝初折的青竹，娇怯又倔强，沉吟片刻，终于点头：“也好，修媛说的有理。”

　　说罢，百里煜转头，看了一眼面色青白交错的惠贵妃，“日后，凡事有皇后。今日之事，你回宫好好思过去吧。”

　　惠贵妃脸色惨白，指尖几乎掐进掌心，半晌才屈膝应下：“臣妾遵旨。”说着，她狠毒地瞟了一眼九歌，转身离去。

　　百里煜收回视线，语气一缓，对李宁吉道：“带闻御女更衣，教她规矩，今夜伺候朕用晚膳吧。”

　　“奴才遵旨。”李宁吉忙应下。

　　闻姝怔了怔，随即慌忙叩首，泪水顺着脸颊滚落：“谢皇上隆恩。”

　　九歌见状，忙找个借口离去，以此抬举闻姝。她福身一礼，声音温婉：“皇上仁慈。臣妾想起，合欢宫中的宫人的份例，臣妾尚未发放，今日还要赶回去。臣妾先行告退了。”

　　百里煜也不甚在意，摆摆手，示意九歌离开。

　　九歌自御花园回宫后，换了身轻松的家常衣裳。回想上次与青白共饮，还是在宝华殿，当时气氛有些凝滞，并未尽兴，因此，她吩咐春萍亲自去宝华殿请青白。

　　不多时，小厨房早已按照九歌的要求，备好素食小宴。

　　九歌看了看布置，点头道：“都退下吧。”

　　殿中伺候的宫人齐齐应声，垂首退出，只留烛火在风中摇曳。偌大的殿宇，霎时静了下来。

　　青白踏入殿时，暮色方才落尽，天色昏蓝。她仍是一袭素衣，眉目清冷，然而见到九歌时，神情微微一柔。

　　九歌迎上前，亲自将她请到案前坐下，取了温酒，亲手斟入她面前的玉盏：“青白，我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如今我独住合欢宫，你我不说，也无人知晓。”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青白脸上，声音更轻了些：“……何况，我有些想你了。”

　　青白闻言，指尖微微一顿，盏中酒波荡开一圈细小涟漪。她朝着九歌露出了一个并不多见的笑容，“下不为例。”

　　案上的菜肴皆是素净清淡之物，细细罗列着八道素斋：雪芽拌松仁、清炒玉兰片、醋溜木樨菜、香菇扒豆腐、莲子百合羹、蒸芥兰心、笋干煨萝卜，还有一小盏用素方做成的“仿螺肉”，滋味却鲜得出奇。

　　宴至一半，九歌没继续动筷，指尖在案面上轻轻摩挲，片刻才开口：“青白，我想替画扇讨回个公道，可又怕这样算计别人，会被神佛责罚吗？”

　　青白垂下眼，沉吟片刻，语声平静：“佛经有言，善恶报应，各随因果。若你起心为私欲，必有业力缠身；若是为亡者求公道，令冤魂得度，反是积德。”还未等九歌开口，青白又显得有些忧色，“只是……我怕你要以身涉险。”

　　九歌抿了抿唇，终于把心中压了许久的念头说了出来：“画扇姐姐的忌日快到了，我想向皇上请旨，在宝华殿为她设一场法事。名义上是如此，却可借此让宫里想起她的死，想起那桩旧案。”

　　青白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摩挲盏沿，片刻才开口：“既如此，便不止设一场法会。你若亲临，我再替你造一场，让众人以为贞顺昭媛未能安息，此事必然传遍后宫。人人都怕流言，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都掩不住了。”

　　九歌愣了愣，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你已为我做的足够多了。”

　　青白唇角微微一弯，眸光澄净：“是我愿意……帮你促成这段因果的，也是为了素白。”

　　九歌想到那日素白长街受辱，心中不免过意不去，自己与她们的恩怨，不应该殃及池鱼。想到这里，九歌盯着青白，下定决心一般的点点头，“实在是苦了你。你本至洁，实在不应该牵扯到宫里的阿谀我诈中。”

　　青白静静伸手，将她指尖覆在九歌掌心，声音极轻，仿佛在安慰九歌一般：“我很明白。自我离开灵山那一日，我与红尘中人已无分别了。”

　　九歌喉头一紧，指尖攥紧了帕子，带着一丝哽咽，低声喃喃，“我宁愿你我从不曾相遇，你也不要来宝华殿，从来不要……”

　　殿中风声轻轻吹过，烛影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映在雕花窗上，仿佛交叠成一处，不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