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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千重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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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玄从叙白斋的暖光里走出时,掌心碎玉烫得惊人,像揣着团不肯熄灭的炭火。
他回头望了一眼,叙白斋的灯笼在雾中晕成暖黄的光团,温叙正踮脚将红绳系在云逍腕间,两人交握的指尖泛着朱砂般的红——那是心头血与信物相融的光,竟与他掌心碎玉的纹路如出一辙。
喉间忽然发紧,百年孤独在此刻漫上来,像被温水泡开的茶,涩意里裹着点微不可察的羡慕。
“走吧。”
沈临渊的声音自身前响起,白衣在黑雾里泛着半透明的光,手里野菊的根须缠着圈极细的红绳,正是温叙刚系过的那种。
他左颊的梨涡在雾中若隐若现,眼角的痣比初见时清晰了些,却仍带着虚影特有的朦胧,像隔着层被水汽氤氲的镜片。
谢清玄快步跟上,碎玉与他袖中“逐光”剑鞘相触的嗡鸣,让他莫名想起百年前桃花林下,沈临渊练剑时剑穗扫过石桌的轻响。
“墨影是什么?”他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碎玉的棱角——方才温叙痛呼时,沈临渊骤然发白的脸,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闷。
沈临渊的脚步顿了顿,野菊花瓣突然飘落一片,在黑雾里打着旋儿化作灰烬。“虚渊浊气所化,靠吞噬执念为生。”
他声音低了些,指尖摩挲着野菊根须,“百年前我坠入此处,便是它拖着魂魄不放……若不是用古籍和心头血设局,早已成了它的养料。”
谢清玄喉结滚了滚。原来沈临渊的虚影总带着少年模样,是因为那段时光最顽固——既是墨影啃不动的执念,也是他藏在心底最鲜活的念想。
黑雾深处突然传来锁链拖动的巨响,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沉睡中苏醒。沈临渊脸色骤变,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块冰,激得谢清玄打了个颤。
“它来了!快,去昆仑禁地取‘逐光’,拿到剑我们才能……”
话音未落,一道墨色影子从雾中窜出,直扑沈临渊面门!谢清玄几乎是本能地将他护在身后,“寒川”剑出鞘的脆响划破寂静,剑光里映出墨影的轮廓——团扭曲的黑雾里裹着无数张痛苦的脸,其中一张竟与明尘帛书上的云鹤修士有七分相似。
心脏猛地一缩,那些脸里,会不会也藏着某个被执念困住的魂魄?
“执念……都是执念……”墨影的嘶吼像无数人在同时哭号,震得黑雾剧烈翻涌,“你们都该留下!陪我永远困在这里!”
沈临渊从他身后探身,指尖点过“逐光”剑鞘,红绳突然暴涨出刺眼的光:“别被它缠上!这是千重雪的前兆,它想拖我们进幻境!”
谢清玄挥剑斩断扑来的墨丝,断丝落地却化作无数个沈临渊——扎双丫髻的孩童扯着他的衣袖哭,束发执剑的少年在崖边回头望,坠崖前最后那眼更是清晰得灼人,个个伸着手喊“清玄别走”。
心口像是被无数只手攥住,百年前那半瞬的犹豫在此刻发酵,成了泡在苦水里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过来。
“别信!”沈临渊的声音带着急喘,野菊根须突然绷直,红绳勒进他的指尖渗出血珠,“这些都是最痛的记忆!它想……”
他的话被撕裂的黑雾打断。幻境骤然崩塌,孩童与少年的虚影消散,墨影的嘶吼变成昆仑禁地石碑的轰鸣。谢清玄踉跄着站稳,发现已站在“擅入者死”的石碑前,沈临渊的手还攥着他的腕,指尖血珠滴在碎玉上,晕开朵极淡的桃花。那点温热透过布料传来,竟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慌乱。
“它把我们直接送来了。”沈临渊抬头望着碑上的剑痕,眉头拧成个结,“这剑痕是新的,墨影已经来过了。”
谢清玄低头看向他的指尖,血珠顺着碎玉纹路淌下,在碑前雪地上积成小小的红点。忽然想起温叙系红绳时,云逍腕间渗出的血珠也是这般红,像极了当年桃花林里,沈临渊刻在树上的“清玄”二字。指尖微颤,原来有些印记,真的能穿越生死。
“千重雪会映出心魔。”沈临渊将野菊塞进他手里,根须上的红绳缠了缠他的指尖,“我的心魔是……没能早点告诉你。”他声音轻得像雾,落在谢清玄耳里却重如千斤,“你的……恐怕是那半瞬的犹豫。”
谢清玄握紧野菊,根须的刺扎进掌心,与碎玉棱角一起激得指尖发麻。百年前沈临渊坠崖时那半瞬的迟疑,此刻在记忆里无限放大——不是怕死,是怕这一去,连他最后留下的玉佩都护不住。可这自我开脱的理由,在沈临渊坦荡的目光里,突然显得卑劣起来。
“冰湖底的剑穗系着红绳。”沈临渊后退半步,白衣在风雪里飘得像片云,“那是你送我的同心结,只有这个是真的。其他的……哪怕是我站在你面前,也别信。”
黑雾漫上来时,谢清玄看见他眼角的痣突然亮了亮,像颗坠落在雪地里的星。“等我。”沈临渊的声音穿透雾层,带着记忆里的清亮,“拿到剑,我们就去看桃花。”
风雪重新落下时,碑前只剩谢清玄一人。掌心野菊的红绳在风雪里微颤,根须上还沾着沈临渊的血珠——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确定的真实。他深吸一口气,雪粒呛进肺里,激起阵尖锐的疼,却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这次,绝不能再犹豫。
踏入禁地的刹那,冰面反射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镜片上很快凝了层白霜。走了约莫一炷香,冰湖出现在眼前,丈厚的冰层下,一抹红影隐约可见——正是“逐光”的剑穗。
而雪地上,除了他的脚印,还印着另一行挺拔的足迹,鞋头冰碴里混着极淡的冷梅香,与沈临渊转身时衣袂扫过手背的香气分毫不差。心跳漏了半拍,是他吗?还是墨影的新把戏?
聚魂符文在掌心泛着淡红的光,碎玉与“逐光”剑穗相触的刹那,细密的蛛网纹蔓延开来,像百年前桃花林里,沈临渊为他补过的衣袍针脚。那些温柔的记忆突然涌上来,让他指尖的颤抖平息了些。
“符文要活,需三样东西做引。”沈临渊的指尖划过符文边缘,白衣在虚渊雾气里半明半暗,“我的本命剑‘逐光’藏在昆仑禁地冰湖;虚渊核心的‘时间瘤’锁着死前最后一缕神智;还有……你的心头血。”
谢清玄握着碎玉的手紧了紧,玉面蛛网纹顺着掌纹蔓延,带来微麻的刺痛:“昆仑禁地百年前就封了,说是有上古凶兽看守。”
“不是凶兽。”沈临渊的声音低了些,目光飘向黑雾深处,那里隐约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是‘千重雪’——映出心魔的幻境,当年我亲手布下的。”
谢清玄呼吸一滞。百年前沈临渊总往禁地跑,回来时靴底总沾着冰碴,他问起时,他只笑说“在练耐寒术”。原来那时就埋下了伏笔,像幅藏在山水里的画,要等百年后才肯露出真容。喉间发涩,原来他错过的,远比想象中更多。
黑雾突然剧烈翻涌,叙白斋方向传来温叙的痛呼,紧接着是古籍撕裂的脆响。沈临渊脸色骤变,转身就要冲过去,却被谢清玄攥住了手腕——他的指尖竟比碎玉还凉,像刚从冰湖里捞出来。
心头一紧,怕这一松手,又是百年的相隔。
“是墨影。”沈临渊的声音发颤,眼角的痣在红光中泛着诡异的紫,“它在忌惮聚魂,对温叙他们动手了!云逍的古籍撑不了多久……”
谢清玄反手将“逐光”塞进他手里:“你去帮他们,我去取剑。”指尖点过符文,将半枚碎玉按在他掌心,“这是你的血凝成的玉,能护着你。”他必须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此刻的决心。
沈临渊的眼眶红了,却用力点头,转身时衣袂扫过他的手背,带起一阵冷梅香:“千重雪会模仿最让你愧疚的事,别信!冰湖底的红绳是你送我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黑雾合拢的瞬间,谢清玄已站在昆仑禁地的石碑前。碑上“擅入者死”四字被风雪磨得只剩轮廓,边缘却新添了道剑痕,浅得像犹豫再三才落下的——这不是沈临渊的剑路,他的剑从来凌厉,断不会留这样怯懦的痕迹。心底警铃骤响,墨影果然已经动了手脚。
踏入禁地,风雪骤然停了,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冰面反射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走了约莫一炷香,冰湖出现在眼前,冰层下的红影愈发清晰。
而雪地上,除了他的脚印,还印着另一行小巧的足迹,鞋头绣着半朵桃花,从冰湖中央一直延伸到他脚边——像有人刚从冰里走出来,正站在他身后。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像被无形的目光盯上了。
“清玄。”
熟悉的声音从冰湖中央传来,带着哭腔,像被冻得发僵。谢清玄猛地回头,沈临渊的身影正从冰层里透出来,白衣在冰下泛着青蓝的光,左手腕的疤痕在冰面折射下,竟变成了烫伤的形状——墨影篡改的痕迹,像块补丁贴在记忆上,刺眼得很。
“快……快救我……”他的指尖在冰面划过绝望的弧度,指甲缝里嵌着冰碴,“这冰在吸我的魂,我好疼……你不是最疼我吗?怎么能看着我被冻在这里……”
心脏像被冰锥狠狠刺穿。千重雪果然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软肋——当年沈临渊坠入镜渊时那半瞬的犹豫,成了午夜梦回的剜心刀,此刻被墨影攥在手里,在冰湖里反复凌迟。
愧疚感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连呼吸都带着冰碴的冷意。
冰下的沈临渊还在哭,眼泪在冰面凝成细小的冰晶:“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没遵守桃花林的约定?可我不是故意的……我被魔族抓了,他们用你的命逼我……”
谢清玄的指尖在剑柄上泛白,“寒川”剑嗡鸣着,似在提醒他冷静。他死死盯着冰下那抹红影,沈临渊的叮嘱在脑海里回响——“只有剑穗的红绳是真的”。
喉结滚动着,压下喉咙里的腥甜,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按照愧疚的指引,他该不顾一切地砸开冰面,哪怕明知是陷阱,就像百年前那场徒劳的追逐。
“清玄……”冰下的人影突然笑了,眼角的痣在冰光中泛着诡异的黑,“你果然还是这么好骗。”
谢清玄猛地拔剑,剑刃划破空气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没有去砸冰面,反而将剑尖指向冰下红影旁的虚空——那里,墨影正凝聚成丝,试图缠上“逐光”的剑鞘。心头一片清明,像被雪水涤过:“沈临渊从不会用我的愧疚做筹码。”
他的声音在冰面上回荡,带着冰碴的冷硬:“他十五岁替我挡灵鹿时,说的是‘师兄你先走’;仙魔大战时,说的是‘别管我’;就连坠入镜渊前,塞给我玉佩时说的也是‘活下去’。”
每说一句,心底的信念就坚定一分,那些被愧疚掩埋的记忆,此刻都成了辨别的光。
冰下的人影僵住了,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的泪突然化作墨汁,顺着冰面蜿蜒过来,像无数条小蛇。“你怎么会……”它的声音扭曲着,再没了方才的委屈,“你明明最愧疚……”
“我愧疚的是没抓住他的手,不是信了他的谎。”谢清玄加重手腕的力气,“寒川”剑刺入冰面,激起漫天冰屑,“还有,他的剑穗红绳是我编的,结是同心结——你这冰下的,打的是死结。”
话音未落,冰下的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无数墨点消散在冰面下。雪地上的桃花脚印也随之淡去,只剩下冰湖中央那抹红影,剑穗的同心结在冰光中泛着柔和的光。谢清玄盯着那结看了很久,直到镜片上的白霜化尽。
想起沈临渊收到红绳时,笑着骂他“手笨”,却连夜拆了重编,还是用了他打的同心结——原来有些细节,早已刻进彼此骨血,连幻境都模仿不来。
他正欲挥剑破冰,冰湖突然剧烈震颤起来,远处传来锁链拖动的巨响,像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谢清玄抬头,禁地入口处的黑雾翻涌,一个灰袍人影正缓步走来,手里捧着那卷熟悉的帛书,正是明尘。
“清玄,你果然在这里。”明尘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疲惫的叹息,“快跟我走,虚渊要塌了,再晚……”
谢清玄没有动,只是握紧了“寒川”。指节泛白,心头那点刚升起的轻松瞬间被凝重取代——千重雪的第一关才过,真正的障碍,恐怕刚到。
冰湖的震颤越来越烈,冰层下的红影开始闪烁,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他看着明尘靠近的身影,沈临渊最后的叮嘱突然在耳边响起——
千重雪的幻境,从来不止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