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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此情无计可消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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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之间,玉镯通体翻着温润的光泽,几乎是一眼,楚终就认出了这只流寒玉镯。
他蹙了下眉,瞬息之间便又明了了一般,明显松弛了许多。楚终看了眼斐成章,道:“师父信你,我便也信。”话毕,他伸出了手,那只镯子便稳稳放到了他手心。
虽是意料之中,斐成章见状还是轻轻笑了一声,收起了手。“说你聪明,倒又对上了。那便与我讲讲?关于诡道和燕抚州,以及你师父为什么来这里?”
“师父,未同你说?”
“诡道爆发突然,我和令遥本以为尚有时间,还在追查卖丹人力图斩草除根,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昏迷前给了我这个镯子,本意是让我给你发信捎去,便能和你通信以备不时之需,”话至此,斐成章忽然顿了顿,扫了扫楚终才道,“但我还没发信,你倒是自己先过来了……其实如此说来,你师父虽懂你,却也还是……棋差一招?”
“这词不是这样用的。”楚终还想说什么,但马上闭了嘴,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玉镯后才引出一张帕子来裹住,而后放进了灵囊,“南迩是宗主的弟子,你怀疑宗主不奇怪,为何怀疑我师父与他关系?”
“他既然知道这里是是非之地,为何要放他的好师弟来?退一万步来说,他也和南迩一般对诡道发展始料未及,那令遥这么多年的名声,难道是假的?”斐成章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是宗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楚终抬眼望向斐成章,又静静扫了扫卧房里昏黄色烛光,半晌轻轻道:“师父来这里,就是为诡道。至于为什么来,是因为前些日子,迟晏的剑染上了邪物,我和他交手的时候被缠上了,师父有所察觉,才让我幸免于难。邪物诡异,一时无法辨别是什么,便只能从源头入手。迟晏是玉矶弟子,师父便来了。”
“而玉矶宗正和清莲宗有进修会,再加上清莲弟子先入玉矶,这时间算算,也正好是丹药卖了一圈的时候。”斐成章想了想,又问道,“不过若是真想让诡道泛滥,何必真让你师父来试着救局?”
“如前辈所言,大概宗主也和南迩一般对诡道发展始料未及。”
斐成章抬了下眉毛,放下了架在桌角的手肘。
“宗主也并非源头,师父同我深究后,便知道谁是渔翁得利。”楚终眯了下眼睛,吐出几个字,“大概是鎏芳宗。”
“我向来知道临长川的野心不小,如今看来,确实都脏了。”
斐成章的手扶在剑柄上,轻轻摩挲一番,而后才垂了下来。“这样看来,临长川早就有了谋算……他当年设局让青莲宗低头,大概也是算好了即使不能借机高你们一头,也有更阴险的后招。”
卧房里似乎传来一点衣料摩擦的声音,斐成章耳朵动了动,话锋一转,看向楚终道:“不过燕抚州就这样轻易把人送过去,令遥和他的师兄弟情分,还能存多少?何况他这灵脉又有淤堵损坏,又有冲破的痕迹,现下强行开拓,吃了不少苦头,简直是半废……幸而是条金脉,比一般的修脉强些,不然,我怕也无回天之力。”
他说话的时候余光时不时扫着楚终,眼见这少年的脸色终于出现了变化,还一秒比一秒惊异沉郁些许,心下便更是了然。
“淤堵?冲……破?”
“是,堵了有些月份,至于冲破,若他没什么打斗需要,便是替人护法运转灵力之类所致。”
对面很快完全没了声音,斐成章瞄了眼卧房,很快起了身。“行了,有些晚了,我明日还要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新的诡士,你也早点歇息。”
“谢前辈……相助。”
“嗯。”
烛光动了动,卧房里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刺响。
楚终拿着茶站的指尖剧烈一抖,他眉眼一抬,瞬间便从沉默的思绪里抽身,腾一下起身,两步冲进了卧房。
“师父……”
床幔轻轻地颤着,角上有一块深色,下面垂着一只苍白的手,指尖下方,是一片碎裂的瓷片,以及零星的水渍,
楚终引出一股灵力很快收拾干净了碎瓷,而后托着那截手腕回了床榻,轻手轻脚地挂起一层床幔,隔着层透纱,替令遥盖好了歪掉的被子。
皱着眉,唇色依旧惨白,人看起来睡得很不好。他本以为令遥是醒了,眼下细细打量这,却从一点欣喜变成了全然的遗憾。
楚终望着令遥,眼眸轻轻一动,而后便悉数被垂落的眼睫盖住了神色。他把扶在被子上的手挪开,正要去吹灭一盏灯,好让令遥睡得更舒服些,被角却轻轻地动了动。
“钟……儿。”
那眼瞳一颤,瞬间又从细密的黑睫下亮了起来,只是手上动作轻得很,慢慢撩开了最后一层透纱。
“师父,”他很轻地喊了一声,而后看到令遥的眼皮掀起一条缝隙,似乎挣扎着要醒来,“徒儿在这。”
被子里的手又动了动,楚终望着那双欲睁未睁的眼睛良久,才忽然被手背上微热的温度惊到——
“师父?”
“扶……我……”
他扶着令遥的肩靠在自己身上,很快垒好了枕靠,这才慢慢把人安置好,拉上了被子。两手推实令遥身后摞起来的枕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侧面有些痒,偏头一看,才知道令遥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楚终的视线下意识下滑,落回了自己的膝盖,也坐回了一边的椅子上。
“师父。”
似乎过了许久,上头才传来一声轻微却极长的叹气声。微暗的烛火忽然爆了一声脆响,楚终刚想回头,发心就被轻轻蹭了蹭,而后是一点微热的触感。
愣了一秒,他马上抬了头。
“本来,该说你不该来的,”令遥说得很慢,他似乎还有点倦意,摸了会儿就把手从楚终头顶轻轻滑到耳边,虚虚捂住了他的耳朵,“但是——灯花爆,喜事到。既然老天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多说了。”
楚终把头向右倒了一点,于是耳廓正好贴进了他的掌心,他顿了顿,而后没再动作。
“辛苦了。”
“应是……我对师父说的。师父为了诡道殚精竭虑至此,远赴长陇,孤身试法,还冲破灵脉受了这样重的伤,以致灵脉有损……”
话出口,楚终才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又低了下来。耳边的手捋起一缕发丝而后轻轻垂落,盖在他放在双膝上的手背上,令遥察觉到这人轻微的颤意,慢慢抬起四指拍了拍。
“他告诉你了。”
“嗯。”
“想问为什么。”
“徒儿……”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令遥,眼睛不再是平湖一般的沉静,竟然隐隐泛出点别样的光泽,“想。但……”
那是雨前的湖。
令遥的手瞬间收紧了,他很多想好的措辞忽然都软塌塌地倒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流走,等眼前再聚焦起来,就变成了一只在楚终眼下的手。
“再等等,钟儿,再等等。不用太久,就有的是你自己闯的时候了。师父都说……好不好?”
食指一温,承上一点湿漉漉的水色。他的手却无法离开这双眼睛,一是因为腕上另一只握住他的手,二是因为他放不下。
“还要等吗?”
他不知道说什么。是说诡道不得根除,说他想在能做什么的时候护住他,还是说他和常人不同,其他的事一概给不了承诺,唯有当下才是真的。
他还剩不到三年,楚终却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成才得道。
思及此,令遥的手一抖,又慢慢抽了回来。
“师父是金脉,若不受阻挠,自然比宗主修为更深。然而师父并不说,也不这么做。灵脉封锁,是为了宗主的位子,还是为了宗主?”
楚终似乎在看他,但令遥不知为何竟不敢抬头,于是也不得而知。
“绝非为他。我和他的事实在是久远,至于封灵脉……钟儿,你且信我,全是为了其他打算。”
半晌,烛火摇晃着,烧得都暗了一半,面前的人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好。”
这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但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令遥看向楚终,努力笑了笑:“既然来了,便不说不好的事了。这几天暂时没有新的诡士能成气候,你过来也累,就和我一同休息会儿。你看我也醒了,没大碍的。”
楚终没说话,他点了头,把被子掖了掖。
“夜深了,师父病体未愈,早些歇息。”他看了眼令遥的眼睛,还是没能转身离开,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在旁边的侧卧,师父有事,记得唤我。”
令遥看他起身为自己拿走了垫高的枕靠,动作利索,并没有留什么余地,便知道也没必要多说其他。在心里很长地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
“好。辛苦你了钟儿。”
“徒儿告退。”
烛光又暗了一点,令遥躺在床上良久,这回却实在睡不着。他现如今不知为何,已经想不太起前几世的事,那些曾经的记忆一概模糊、淡去,唯有当世的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甚至常常是没想起事,很多酸涩或痛楚的情绪就先涌上了心头,让他觉得不知所起,但五味杂陈。
于是刚刚那双沉静却浸没在愁伤里的眼睛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明明只沾湿了食指的方寸一尖,却似乎在他的身上下了一场细密的雨。
令遥忽然闭上了眼睛,转了身,缩起了身体。
短命长命,命不由己,身更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