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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最后一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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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脖颈处带着身体温度的手掌的动作错愕般顿了顿,温丝椋吐出一口长长的气,随即将下巴从吕岑亦的肩头上移开,不轻不重地将那人推开。
“是不是早点送来就不会这样……我没想看他这么早死……”
她转过身去,再次陷入喃喃的自语,像是和人间的联系彻底断了线。
“不是你的错。”她微微抬眸,对上一双认真又坚定的双眼,吕岑亦没有移开目光,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刺穿她的不清醒不坚定:
“你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命。”
“这是上天的事,不是你的。”
上天……吗?
温丝椋没想到表面上完完全全的唯物主义者吕岑亦竟然也会相信这种概念。但,在恨和血缘根深蒂固的纠缠里,温丝椋对此感到挣扎又矛盾,她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唯心主义者,她做不到用命运论调麻痹自己。
温丝椋太讨厌医院又太害怕死亡,她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或许呆滞到让人以为她痛不欲生,但她偏偏又思考不了其它任何;知道她即使接通那个电话事实也难以改变,但她还是一次次地将错因归咎于己。
但,当吕岑亦在她眼前很静默地蹲下时,当看到他眼中的忧虑满溢着淌向她那刻,温丝椋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
五指微微张开,指尖轻轻落在他颈侧的皮肤上,随后,整个手掌缓缓覆上,一声声微弱却急促的跳动直直从指尖传来。
咚……咚……咚……
是鲜活的切实存在的。
温丝椋僵硬地收回手,看着中指上沾染的鲜红血迹和透明水痕发呆,恍惚重影间,手指上的液体和那人眼中的水雾朦胧胧地混成一片:
“……你不要担心。”
她吐字很慢。
温丝椋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喜欢看吕岑亦为她难过,于是她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
“我没那么需要他。”
温丝椋抹了抹痛得发酸的眼睛,收回最后一滴眼泪。
这时候被静置在医院座椅上手机震动起来,她看到吕岑亦迅速伸出手,似乎想帮她将手机调成静音。
“给我吧。”
温丝椋看到吕岑亦的动作愣了愣,但还是将手机递给了她。
接通。
“温总,您看到消息了吗?有一个茶商也许愿意和我们合作。”
“把相关信息传到我邮箱里。”温丝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平淡又冷静:“我亲自审完之后跟他们联系。”
“对了。”温丝椋脑袋混乱一片,终究还是没有将情况说得很复杂:“明天我大概不会去公司,所有会议都改成线上。还有,你再负责传达各位董事,我会很快处理好手里的事情,剩下的事情,等我回公司会召集一个董事会,让他们耐心等等。”
她语速很快地交代完所有,好像这只是平凡而波澜不起的夜晚,而明天又会是新的充满期望的一天。
回首望向走廊的另一个尽头,温丝椋知道,她不会再流泪了。
“回家吧。”
她轻轻道。
深夜的公路畅通无阻,也许只有漂浮空中的被人牵挂或不记挂的灵魂。
“温丝椋。”坐在驾驶座的人突然喊她的名字:“累的话可以好好休息,不要强撑。我请好年假了,剩下的事情我帮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
温丝椋打断吕岑亦的话。
从浸泡着消毒水味的医院离开,温丝椋觉得自己的神智在逐步恢复清醒。
“你不是。”
吕岑亦很急促地接,他宁愿看到温丝椋在他身上流很多眼泪也不愿意听到她近乎苛刻地审判自己。
审判那个对树木对花朵对夕阳对一切毛茸茸都最友善最热情的她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难过的话,不要憋在心里。”
温丝椋的心脏缩了缩,她轻笑一声:“不是的,我不会,我本来一点都不难过,我本来就不应该难过,这样才是对的。”
“但谁知道……”
“知道什么?”
吕岑亦以为温丝椋终于愿意敞开心扉,但她却没有再次应答,只是很静默地闭上了双眼。
车内只剩下空调细微的出气声。
终于目视着温丝椋躺回床上并确认她没有异常现象时,吕岑亦的心沉了下去。他并不想深究太多,这对目前的温丝椋来说也许只是负担而已。
在头顶的挂灯被他啪嗒一声关闭时,一方格的黑笼罩下来,吕岑亦听到温丝椋沉得发闷的声音:
“我妈妈当时比他还痛,痛很多……”
戛然而止。
心脏微微瑟缩了下,吕岑亦蹑声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安睡时轻轻颤动的睫毛。
很轻很轻地,吕岑亦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那就让他再自私一回吧。
吕岑亦默默想。
八点整,疑似是生物钟发挥作用,温丝椋准时睁开双眼。她恍惚地坐起身,只觉眼周肿得发胀。她不得不承认,面对方克儒的死她还是做不到坦然自若。
在情绪洪水般冲向大脑时,她甚至一度觉得自己与人间的联系随着血缘被切割,而她再也没有亲人。
温丝椋感受着清水在脸上蒸发,恍恍惚惚地向门外走去——很奇怪,整个厨房没有开灯,却晕出温度不低的暖意来。
“……醒了?”
吕岑亦还带着手套,面色带着些手足无措的尴尬,温丝椋精准定位到他身后散落得乱七八糟的面皮、冒着热气的锅、以及几碟皮肉分离的不明物体。
“你干嘛?”
“学习一下练练手。”吕岑亦故作冷静地转过身去,继续完成手下的大工程。
饺子?
温丝椋并不记得吕岑亦什么时候表现出喜欢这个食物的倾向。
但瞥到抽油烟机电子屏上赫然显示着的日期——是她从未见过的年份。温丝椋惊觉,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不像年纪小的时候那样恨不得聚齐所有朋友一起在倒计时灯牌下喊三二一,也没有必须在零点时发送祝福的任务指标,在洪水般压着她的最近年年,温丝椋很自然地忘记这个节日。
但如今,却有人为此庆祝,为她庆祝。
“不是速冻的。”
像是不想让自己的努力被埋没似的,吕岑亦严谨地标注道。
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被摆在温丝椋桌上,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平日清晨里丢失胃口像是在这一刻全找回来,她急急咽下一口,内陷的汁水在口中爆开。
胃受到了极大的礼遇,温丝椋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仿佛重回人间。
她旁若无人地填饱肚子,感受到吕岑亦含笑的目光直直落在身上,温丝椋抬头瞥了瞥——她这一碗倒是各个饱满,吕岑亦那碗显然已经在汤底中支离破碎,彻底分家。
温丝椋有些怀疑地问:“你那样会比较入味吗?”
“……”
吕岑亦尴尬地转移话题:“今天要出门的话我送你。”
温丝椋咽下最后一口: “不要。”
她今天要见的不仅仅是律师,还有那个方克儒临别之际也许最割舍不下的人——方嘉豪。
温丝椋觉得处理这样的关系实在很恶心,她不希望吕岑亦看到这个近乎废墟的家最丑恶的模样。
所以只让她自己处理这所有所有就好。
“元旦快乐。”
温丝椋只丢下一句话便离开,没任何留恋似的。
一月份的寒风在早晨却并不刺骨,一夜狂欢后的红纸屑却在驱动下飘落满地。风一阵一阵地刮,地上的红色鳞片一寸一寸地蜷缩、褪色,直至黯淡成发旧的白。
灵堂里气味滞重,黑压压的人群散乱地站在吊唁大厅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不知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眼神却都若有似无地落在那个独自站在最前排的黑色身影上。
温丝椋站得笔挺,眼神沉默地落在那张黑白画像上,脸上没有一丝泪痕,倒像是这里和逝者关系最浅的人似的。
仪式开始,负责遗嘱的律师来到发言台前,台下的闪光灯稀稀拉拉地闪起来:“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在此沉重悼念方克儒先生之际,遵照方先生生前意愿,通过严格的财产公证,由我代为宣读其遗嘱。”
律师的声音平稳地念着冗长的条款,宣读着关于一些动产、不动产、古董、慈善基金的分配。
温丝椋几乎在这其中将方嘉豪的名字听到烂了,即使这份遗嘱她先前就看过,此刻嘴角还是扯出一份冷笑来。
“关于方克儒先生持有的“蔚空集团”及名下子公司的相关股份,方先生指定,由其女温丝椋全权继承。”
温丝椋站在人群中,只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灼热,闪光灯毫不掩饰对着她的眼睛亮起,而温丝椋还是不作声色。
温丝椋不喜欢冗长且无意义地表演,因此仪式安排得很短,只留下了一些必要的环节。
当她走出灵堂之际,却被一个记者堵住去路:“温小姐,您在葬礼上为何能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呢?是否是由集团内部隐情导致?”
温丝椋皱了皱眉,定了定方向直直向前走:“我记得我没有邀请你们报社。”
前方人群忽然聚齐,对方直接拦住她的路,语气莽撞:“温小姐,是否能回答我的问题?”
“抱歉。”
温丝椋看到一身黑色西服的人挡在那记者面前:
“她没有义务回答。”
手腕被温热的掌心攥住,竟然很轻易地,他们从人潮汹涌的重围中突围而出。
“嗳,吕岑亦。”温丝椋如释重负般倚在座椅靠背上,视线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我带你去见我妈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