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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向前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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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国的飞机起飞前一天,温丝椋很照例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她一脸苦相,跟准备要去奔赴什么刀山火海似的。
“妈妈,你明天真的不回去吗?”
温丝椋瘪着嘴抱怨。
温清玉倚在椅子的靠背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诗集:“这边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呢,没办法,谁让你这么早就开学呀。”
温丝椋把衣服揉成一团,一股脑地塞进行李箱,没过两分钟就又都扯出来,一件一件地摊开在床上检阅。
她审视了片刻,用很沉重的语气道:“温女士。”
温清玉的心提起来:“怎么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这件衣服的腰带?”
“……”
“温丝椋小姐,请自己去找。”
“我找不到嘛,你就帮我收拾一下嘛。”温丝椋看到这些没头没尾的行李实在觉得头疼,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撒娇服软恳求。
“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温清玉抬头瞥了瞥温丝椋,看着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卧室门,温清玉警告道:
“也不要找小梅。”
“啊啊啊啊,你知道我最讨厌收拾行李!”温丝椋直接无视警告,“噔噔噔”地跑向了厨房:
“小梅你在干嘛?待会儿能不能……”温丝椋故作害羞状,用脚尖在瓷砖上画着圈圈,“唔,就是,我有个衣服找不到了。”
“知道啦。”小梅看透人心般笑起来:“我一会儿帮你收拾。”
“小梅还是你好~温丝椋抱着她的手臂晃了晃:“你简直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那种人!”
“温女士竟然面对这种场景袖手旁观!真的是非常让人失望……”
小梅却很异常地语重心长起来:“丝丝啊,这种东西不可能永远有人帮你做的呀,太太也就是想让你稍微有点生活技能,不然以后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怎么办?”
“好啦不要想那么远,我们先来收拾现在的行李吧。走吧走吧!”
温丝椋拉着小梅一路欢欢腾腾地走向卧室,得意得像是人生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了。
视线晃着晃着,越过虚掩着的卧室门,直直地就落在那空无一人的座椅上,原本被捧在手心的诗集很随意地散落在地上。
——温清玉蜷缩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抵住上腹部,双眼空荡荡地睁着,偶然溢出的几声小声呻吟在空旷的卧室里显得虚幻又清晰。
“妈妈!”
几乎是即时的肢体反应,温丝椋俯身冲到床边,膝盖着地的摩擦声重重响起,她却没感觉到痛:
“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温丝椋有些慌了,她摸索着温清玉掌心的温度,呼吸像被人扼住得动弹不得。
“医院……医院……”温清玉嗫嚅着,嘴边只剩两个简短又模糊的音节。
温丝椋几乎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或者是在潜意识压根不愿意想起。
苍白的嘴唇,捏得泛白的指尖,和发丝里掺杂着的几根银发,以及水洗得让人大脑发昏的白大褂。
温丝椋轻而易举就被这片混沌的白淹没。
恍惚间,她听到病房里终于传来她能够清晰听懂的语言:“为什么不来按时检查?日程里你们应该上周就来接受治疗的。”
小梅的声音听上去很低:“上周……有点事情”
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温丝椋抬头,直直地望向那个医生,用中文轻轻道:“……你刚才说什么治疗?”
那个医生的眼里只剩下困惑。
看着温丝椋站起身来的动作,小梅给医生使了使眼色,连忙将她拉出病房。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呢。”
“丝丝,太太她……”小梅捏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却始终不忍心说下去似的。
温丝椋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是肿瘤。”
小梅终于招架不住。
“我要去问医生。”温丝椋挣开了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
她只当小梅在戏弄她,虽然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但温丝椋还是希望这只是一次戏弄,仅此而已。
“……丝丝。”
她快步走回病房,脚步却被一声轻轻柔柔的嗓音叫住,温丝椋突然觉得全身都没力气了。
温丝椋脱力般趴回病床前,用很肯定的语气陈述道:
“妈妈,他们骗我的吧。”
温清玉尽力扯出一点点笑,用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被湿润的水痕隔开,温丝椋只觉得脸上发烫。
“丝丝,不要哭。”
眼泪控制不住地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淌开,温清玉的眼神也躲闪着慌乱起来:
“丝丝,对不起……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妈妈,妈妈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怎么可能不难过不痛苦。
温丝椋问自己,也问她。
温丝椋努力地吸了口气,将所有感官情绪都麻痹掉: “你是不是很痛啊?”
“不要担心,妈妈会好的,医生都说我还可以活很久呢。”
温清玉还是笑着。
温丝椋发现她这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着温清玉,从前开过的那些关于减肥的玩笑倒刺一样扎回她手掌心。她的面型已经瘦削起来,连手腕骨都变成从未有过的纤细骨感。
原来被倒掉的食物是因为痛。
“家属先出去一下吧。”这次说的是英文,但温丝椋还是听懂了。
她想,她要尽量变得乖一点。
不要任性,不要难过,不要哭。
但眼泪还是淌着,小梅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拍动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落在她心间,传来长久又难以驱散的钝痛。
“丝丝,会好的,会好的。”
温丝椋讨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让同样痛苦的人需要分出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安慰她。
“呼——”
温丝椋舒出一声长气。
她再次抹干眼泪:“我没事的。”
“我去下洗手间。”
摇摇晃晃地离开病房走廊,温丝椋走入一个隔间。她机械地划动手机,顺势关闭了所有消息提示。
最后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温丝椋打了四五次,全部都是忙音。
情绪密密麻麻地在大脑中打成结,温丝椋也并不觉得失望,她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在当下显得那么无意义的动作。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愉悦的嗓音:“丝丝,明天几点落地?爸爸去接你。”
“妈妈在医院。”温丝椋截掉了方克儒的话音,电话对面传来一片沉默的杂音。
“你知道吗?”
“丝丝,我们只是暂时……”
她音量提得很高,裹着所有坏情绪向对方发泄:“我不管,那你现在知道了吧?你人在哪?”
“公司现在非常忙,你也知道的。而且妈妈现在没精力管的事情全部都要我来。爸爸实在走不开啊。”
又是走不开。
温丝椋已经听腻了,她也不能改变已有的既定事实。
“那妈妈怎么办?”拽不住救命稻草,刚才在病房内的种种、她尽力不要想起的事情洪水般涌上来,温丝椋的声音染上哭腔:“她现在很痛很痛,你说她怎么……”
“丝丝,你先冷静一下。”方克儒的语气听上去是那么客观:“妈妈那边有最好的医护团队,她现在的病情还不严重,可能过个一两年就能痊愈。你明天先回来。”
“回来……”
“我怎么可能回去啊?!”
温丝椋几乎是吼出来。
方克儒仿佛才意识到不妥:“那我帮你改签,你可以推迟几天,先在那里好好陪陪妈妈。”
“最多一周,你就回来继续上学。”
温丝椋努力让呼吸缓下来,倔强地说:“我做不到。”
方克儒的语气也沉了下来:“你知道你现在几岁,你留在那边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如果现在才入学国外的学校,你自己应该知道有多难。”
多难?
温丝椋确实不知道。
对面叹了口气:“这样要补很多课程和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并且很难拿到好结果,甚至连你过去的朋友都通通要割舍掉。你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这是赌不起的事情。”
温丝椋直接挂断电话,她走出隔间。
未来吗……
温丝椋直直地立在透彻的玻璃镜前,水龙头哗哗流着,她顺势捧起一把水拍到脸上。清水洗不掉泪水在脸上印下的红肿痕迹,但好像带走了其它一些东西。
她抬起头,水滴沿着发丝滴落,镜中人的眼神眼神清明而决绝。
方克儒说得没错。
但偏偏温丝椋足够年轻,气盛到可以拿任何东西来换当下。
包括看不见的未来。
温丝椋赌得起也愿意赌。
她一路小跑,穿过一个个陌生的白人面孔,穿过令人头晕的消毒水气味,直直冲进了那个留住她脚步的病房。
温丝椋气喘吁吁,却硬是挤出了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仿佛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到可以肆意骄纵的小女孩:
“妈妈,我会陪你的。”
在医院的日子如同被按下加速键,温清玉的状态逐渐好起来,至少能够不依赖止疼片睡觉,而温丝椋也很快就要开启全新的、没那么让人期待的新未来。
第一次乘坐这里的出租车,拿着当地高中的报道单,温丝椋透过窗户朝外望了望,鸟群很快地从天空一角掠过,她知道,是春天来了。
“小梅,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红烧排骨吧。”
她踩着属于上个季节的落叶下了车,恍然想起她忽略很久的,属于她的那份小世界。
前些日子她状态非常糟糕,因此彻底卸载掉所有社交软件——但现在,温丝椋几乎能想到季芯芯给她发了多少个感叹号,女孩子们不同的笑脸,皱起来的眉毛,还有……
那个沉默的小企鹅沉闷的问候。
不能让他们太担心。
温丝椋提了提精神,跟朋友说话总不能萎靡不振:“小梅,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小梅把身上的所有口袋都摸索了一遍,没有任何踪迹。
“没有呀,不在我这里,你再找找看。”
温丝椋身上没有任何一个口袋,而手上只有那张代表着未来学校的报道单。
“哎呀,是不是落在车上了!”小梅恍然一拍手:“快!应该还没走远,我们追一追!”
“不用了。”
温丝椋伸手拦住小梅的跃跃欲试,好不容易回暖的身体此刻却只剩下贯彻人心的冰凉。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叫嚣着让她别回头。
温丝椋看着前车的方向怔愣片刻,用冻得僵硬的声音轻轻开口:
“向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