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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玉兰(三) ...

  •   眼下是化雪的时节,殿内炭炉烧得正旺,上官皇后满头冷汗,双手死死攥着锦被。

      稳婆低声催促,声音急切却不敢高过半分。

      “皇后娘娘,再用一把力,就快了——”

      一声清亮的婴啼骤然响起,稳婆喜得眉开眼笑,抱起那团皱巴巴的小生命,颤声高呼:“贺喜娘娘,贺喜上官大人,是个皇子!”

      床上刚生产完的妇人也喜笑颜开,忙不迭地接过孩子看了又看,催促道:“快差人去上官府上报喜!”

      殿门外,内侍尖细的嗓音传遍宫阙:“皇子诞生——母子平安——”

      传信的内侍入得殿内,将皇后产下皇子母子平安的消息细细禀报。

      榻上的赵长昭捂着嘴呛咳了两声,才哑着嗓子道:“下去。”

      内侍以为这是天大的喜事,自己一定能得赏赐,却没成想皇帝的态度这般冷淡,有些失落地退下了。

      胡玉烟将浸了凉水的锦帕覆上赵长昭额头,赵长昭闭目重重地呼出几口浊气,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胡玉烟的手背,“扶我起来吧。”

      胡玉烟扶着他到了御案前,替他在背后垫了软枕。赵长昭的指尖微微颤抖,却执意要取来案上的笔墨。

      胡玉烟见他气息急促,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你要写什么,我替你写吧。”

      赵长昭却淡淡一笑,唇角带着一抹倦色,“拖不得……趁我还能写得下去。”

      他提笔蘸墨,缓缓在诏纸上落下字句。

      胡玉烟垂眸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行墨迹上,那一道“立皇后所出长子为太子”的圣旨,字字如铁,落地有声。

      赵长昭写完,缓缓放下笔,似是松了口气,整个人微微向后倚去。

      “传去中书,立刻起草正式诏书,三日后颁天下。”

      他顿了顿又道:“再差人去上官府上报喜,特准上官府女眷入宫觐见皇后。”

      赵长昭说完这话又猛得咳嗽起来,胡玉烟将温水递到他嘴边,他饮了,下一刻又尽数咳了出来。

      “秀郎……”胡玉烟俯身跪倒在地,双手扶着床沿,眼底满是揪心的关切。

      赵长昭虚虚摆了摆手,嗓音因病意而低哑:“你今日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快回去吧,我无事的。”

      胡玉烟摇摇头。

      他看着她,忽而低低一笑,“你是不是……怕像皇兄一样,见不到我最后一面。”

      胡玉烟呼吸骤然一滞,一行清泪不受控地滑下脸颊。

      赵长昭凝视着她,神色中带着一抹痴怔,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化为沉默。

      他缓缓开口:“立了太子,我死后,太子尚在襁褓,如何能治国?赵家儿郎无合适人选……上官皇后作主,太子禅位于辅政大臣上官楚,名正言顺。”

      “我将赵家的江山送出去了,这便是我的命数,在这之后……我的命就捏在上官楚手中了。”

      殿内烛火轻轻摇曳,影子在墙上晃动,像是风中摇摇欲坠的魂。胡玉烟听着这话,胸口像被钝刀一点点剜开,泪水顷刻间模糊了双眼。

      “你怎么能……”她声音哽得厉害,“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性命说得像谈一桩买卖一样轻巧?”

      赵长昭只是笑,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喜色,反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他抬手想替她拭泪,却因力气不支,手在半空中便无力垂下。

      胡玉烟心头一紧,正要握住那只手,赵长昭却微微偏头,让自己额侧轻轻靠在她肩上。他的呼吸急促而浅,仿佛风中即将熄灭的火苗。

      他一直手死死攥着胡玉烟的衣袖,嗓音渐渐低下去,似是说给自己听,“我本朝露命,因君多一晨……”

      “我若是真要死,想就这样死在你怀里。”

      “可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若是能挺过这一关,玉烟也解开心结好不好?”

      胡玉烟的眼泪顺着颈侧淌下,滴在赵长昭的手背上。

      那是一种渗进骨髓的惶恐,她怕极了,怕一朝醒来,这世上再无他的气息。她明白他背负着的仇、吞咽下的血、走到如今的孤绝。他们都遍体鳞伤,靠着互相喘出的那口气,才坚持到现在。

      赵长昭见她不肯离开,恍惚间握住她的手,嘴角带着一点病中虚弱的笑意,“玉烟说过,你我皆是短寿的命数,可若细细看来,我必是要先你一步的。到时候……我先去见了皇兄,便求他,将你让给我。”

      胡玉烟有一瞬地皱眉,她想说,奈何桥上他不能丢下她,她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胡玉烟抬手为他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和那一声声压抑的咳嗽,笑得苦涩,“长曙说他不要入轮回,想必是不会在奈何桥上等我们的,你我今生来世都寻不到他了。”

      赵长昭只是摇摇头,眉眼间尽是那种让人心慌的温柔,仿佛早已看透生死。

      “那过去的便就过去了,等到下一世,玉烟从一开始便嫁与我,好不好?”

      赵长昭拉着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胡玉烟并不拒绝,想来她半生漂泊无依,如今身边唯有他一人相伴。

      胡玉烟记得赵长曙生前与她诀别的那一夜,雨雪靡靡,他说他是孤鸾命,若有来世也不要与她再见了。那时她泣不成声,只觉得心被活生生剜了一刀。

      而今赵长昭分明与她说,无论是人是鬼,都要与她纠缠不休。

      一个断情,一个缠情。

      一个将她推向劫后荒凉,一个将她拽入无尽深渊。

      胡玉烟的目光落在床头的烛台上,既然天意如此薄凉,人世如此荒唐,为何还要谨守那些不公的规矩?若命运要她承受荒谬的惩罚,何不就此放纵一次、疯癫一次?

      胡玉烟忽而捧住赵长昭的脸,唇瓣带着颤意覆了上去。那一吻近乎绝望,像要将自己所有的气息与温度都渡给他。

      赵长昭怔了片刻,他的眼帘慢慢垂下,任由她将那份带着哭腔的温热,深深烙进自己的心口。

      唇齿相贴间,他尝到一丝咸意,不知是她的泪,还是自己的。

      片刻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方才的温热被无声的空荡取代,像潮水退去,留下湿冷的沙滩。

      “玉烟爱我吗?”冰凉的指尖贴向胡玉烟的面颊,“你我共患难十载,终归是有一点点情谊在的。”

      空气一时寂静,不等胡玉烟回答,赵长昭像是怕她回答似的,忙道:“天快亮了,玉烟记得路上小心……”

      胡玉烟退开半寸,然后站起身用衣袖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她转身离去,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出殿时,她的脚步像踩在空处,每一步都沉得发痛。她不敢回头,生怕再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折回去,抱住那个人,哪怕一起沉沦。

      她方才吻了赵长昭,却无意去问自己爱不爱,不过是两个苦命之人拼了命想讨一个短暂而明亮的归宿罢了,哪怕这段情是叔嫂不伦,也胜过独自被吞没。若能有个人互相取暖,哪怕只有一日,也胜过一生的孤寂。

      风从长廊尽头吹来,带着冷意,将方才残留在唇上的温度一点点带走。

      密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头的风声。

      烛光在墙角跳动,胡玉烟轻轻按着胸口,那处像被一把锈刀一下一下剜着,痛处鲜红,难以愈合。

      脑海思绪翻飞,她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的指尖紧紧扣在掌心,几乎要将那层皮肉掐破。

      片刻后她放松下来,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异样的念头。

      赵长昭缠绵病榻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今太子已立,他这个皇帝更是没有用处,上官楚如何才能放过他?

      胡玉烟不敢承认情意是不是在日复一日的纠缠中生了根,可说不定还有机会来偿还这些因果。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没如约去看赵长昭,反而穿戴着宫女的服侍,往皇后宫中去了。

      半路上,一位身穿女官服的妇人直直地朝她走来。

      胡玉烟只得止步,侧身静立,恭敬地等待着。

      就在停下的瞬间,一种如梦初醒的意识猛然袭来。她竟打算去皇后那里,对刚刚诞生的婴儿下手。只要这小太子死了,上官楚的禅位计划便会落空,赵长昭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心脏剧烈跳动,那女官却已停在她面前。

      仿佛被人看穿了心思,胡玉烟紧抿双唇,一动不敢动。

      “我是成帝一朝的女官,姓曹,官至尚仪,现已在宫中颐养。族中有一位堂侄,正是东阁学士严子虚,你可曾认得他?”

      胡玉烟一怔,抬眼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对方鬓发斑白,显露老态,却气度非凡。她细细回忆,却从未见过这位曹尚仪。

      “严学士正是我母亲的兄长。”她低声道。

      曹尚仪又靠近几步,声音温和,“那你呢?你是谁?”

      胡玉烟眼眶微酸,“我是太常卿胡嘉之女,胡玉烟。”

      “那玉烟,你想做什么?”曹尚仪问。

      胡玉烟一声不响,跪倒在地,低头埋首。

      曹尚仪连忙扶起她,柔声说道:“好孩子,听闻陛下重病,我是受严学士所托,来见陛下的。”

      胡玉烟缓缓点头,心中既惊又乱。

      两人一前一后,转道往帝王所居的正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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