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月照痴情梦（明香篇）》一梦长

1、你既撞了我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正好。
　　南宋捧着描金漆盘，盘中青瓷碗里的蟹粉狮子头还冒着氤氲热气，见月明珠掀了帘子就往外冲，忙伸长脖子喊：“小侯爷慢着，这才刚端上来的狮子头，还是余妈特意给您做的，凉了就失了鲜味儿！”
　　“来不及吃了！南宋，这些你们吃吧，我去去就回，告诉我爹，我先走了，晚膳我再陪他一起吃！”
　　月明珠脚步不停，反手抓过盘中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像含了圆滚滚的汤圆，含混不清地应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卷刚抄完的《文心映月贰》。
　　麻纸边缘还带着笔墨的微润香气，抄录时只顾着赶工，指尖都沾了些墨痕，此刻步子匆匆，倒有了闲心低头翻看几行，眉梢眼角都带着几分雀跃。
　　看得入神，一时竟忘了看路。
　　忽如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来，声响由远及近，“嘶”的一声。
　　马鸣刺耳，月明珠只觉肩头被一股力道撞得一歪，手里的包子啪地掉在了地上，油汁溅了一地，紧接着，书卷也跟着滑落在地，被马蹄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泥印。
　　“哎呀！”
　　月明珠踉跄着扶住墙才站稳，脸颊因着急而涨得通红，一双杏眼亮得像盛了春日桃花溪的水，带着几分嗔恼，来不及悲痛被碾碎的包子，弯腰捡起书卷，抚过那道泥印，满是惋惜。
　　“完了完了，这可是我熬了三个通宵才整理完的，要送去兰亭书肆换银子的，这可怎么交代！”
　　她猛然抬头，看向马背上罪魁祸首，怒气冲冲道：“喂！你的马踩碎了我的包子，还踩到了我的书，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马背上的女子勒住马缰，月白锦袍，金色发冠的刺的人睁不开眼，目光先落到染了泥污的书卷上，眉梢微挑，漫不经心的慵懒。
　　“哦？一包子，一本旧书而已，你想怎样？”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什么只是一个包子，一本旧书而已？
　　“你这话说得好生轻巧！”月明珠杏眼睁得圆圆的，像只炸毛的小狐狸，“民以食为天，我午饭没了，总不能饿着肚子吧？再者，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有没有读过书？这书是我心血所成，我要去换银两的，可不是什么旧书！你既撞了我，又弄坏了我的东西，自然要赔我！”
　　李香君噗呲一笑，倒觉得这姑娘有趣，不似其她寻常女子，她倒好，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讲道理，连生气都带着几分直率的可爱。
　　他今日要赶往天下第一钱庄，午时需与掌柜们开群会，方才心急赶路。
　　不看路本就有失妥当，当下也不辩解，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看都不看来人，随手抛给月明珠。
　　“这个赔你，别说一个包子，一卷书，便是想买兰亭书肆所有的书，也够你买下了。”
　　月明珠伸手稳稳接住玉佩，触到玉料的细腻温润，低头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睛瞬间亮成了夜空里的星子，脸上的嗔恼一扫而空，笑嘻嘻地对着他道：“多谢！这玉佩真好看，我爹见了定要夸我是个有福气的！”
　　匆匆忙忙出来一趟，虽遇飞来横祸，却得了块上等好玉，她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
　　——赚大发了！
　　她不傻，现在不跑，还待何时？踮起脚尖便要往巷子里钻。
　　“你给我，站住！”
　　此时李香君忽然开口，他本以为这姑娘会过多纠缠不休，或是嫌玉佩轻薄，没想到她拿了东西就跑，连名字都不问，倒显得他像个随意抛洒财物的纨绔。
　　月明珠脚步一顿，她还要赶在书肆关门前寻些纸墨，重新抄录一份，没时间在此处逗留，攥紧玉佩想了想，转身眉眼弯弯，将染了泥印的书卷塞进他怀里。
　　“给你！贤者常说，无功不受禄，拿了别人的东西，总要回赠些什么才好，这书卷虽沾了泥污，却是我亲手抄录的，字也还算工整，姐姐若不嫌弃，便当个消遣也好。”
　　月明珠语速轻快，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像只灵巧的小鹿般转身，眨眼间就钻进了巷尾的柳树荫里，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和马背上愣神的李香君。
　　李香君这才抬头看清她。
　　好一个明艳光彩的少女，偏生一双娇憨灵动的眉眼，又揣着一股子撞进人心窝的傲气。
　　身后的乔木低声问道：“小姐，可要去追？”
　　李香君收回目光，摸着书卷边缘，忽然轻笑出声，将书卷揣进宽大的锦袍袖中，马蹄踏过被踩扁的包子碎屑，沾了点油星子，他却不甚在意。
　　“不必！”
　　风卷着巷子里卖花的吆喝声，纸页在袖中轻轻颤动，仿佛还带着少女抄书时的细碎呼吸。
　　真的是她，她长大了。
　　他，也终于找到了她！
　　月明珠在大街上溜达一圈，回府显然是不可能的，反正书没了，索性硬着头皮，大摇大摆往兰亭书肆的方向走去。
　　书肆的门帘刚被伙计掀开，一股墨香混着纸页的清润气息便扑面而来，掌柜在柜台后清点账目，见月明珠进来，眼睛一亮，放下算盘迎上来。
　　“哟！是月大文人来了，今日怎有空过来，难不成新写的那卷书成了，特意送稿子来的？”她声音洪亮，引得靠窗翻书的几位客人侧目。
　　“彦之，别这样打趣我，说起来惭愧，连考三年榜都没占上一个，哪敢当什么大文人。”
　　张若甫哈哈一笑，目光落在她空空的手上，又问：“榜没上怕什么，你那《文心映月》比多少榜上文章都招人喜欢，我问你新写的那卷《文心映月贰》可好了，昨儿好多客人来问，就等你的续作呢！”
　　月明珠脸上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原稿递过去。
　　“还没呢，路上出了点小岔子，原抄的那卷坏了，我现在就在你这儿抄录编修，傍晚时分，定能给你交上一本整整齐齐的新书，保准不耽误你做生意。”
　　还不忘拍了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张若甫拍了拍她的肩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摸着柜台边缘笑说道：“我就知道少不了出点状况，行吧，书肆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不过你也知道，我这纸是上等的宣州麻纸，墨是松烟墨，砚台也是澄泥砚，损耗总得算一算，扣六两银子，如何？”
　　“张彦之！”
　　刚刚喊“彦之”完全是谈笑风生的打趣，这连名带姓的叫完全是被气的。
　　月明珠眉眼一竖，伸手叉着腰，“我们打交道三年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也太黑心了点吧！”
　　她伸出手指比划，“最多扣四两！你这纸墨再好，也值不了六两，奸商可不能这么当！”
　　张若甫被戳穿老底，也不恼，摆了摆手，“别急啊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这字娟秀清丽，上次写的《文心映月壹》卖得极好，贵子都在买来看呢。这次若是能卖出三百卷，等写下一本书时，我不仅把这次笔墨纸砚扣除的银子退你，另外再多加十两，不过话说在前头，你可得准时给我交货，晚了一步，这约定可就不作数了。”
　　月明珠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开始盘算起来。
　　四两银子回本，卖够三百卷还能多赚十两，够她用些时日了，当即点头，伸手一拍柜台。
　　“成交！彦之赶紧给我备笔墨，我现在就编著，保管傍晚准时交货！”
　　张若甫见状，眼角的笑纹都深了几分，扬着嗓门冲后院喊道：“三籽，快给你月姐姐备上最好的笔墨纸砚，再搬张靠窗的梨木书桌来，记得沏杯新茶！”
　　“好嘞！”
　　后院立刻传来少年清脆的应和声，伴着一阵急促又轻快的脚步声，三籽揣着个一个布包从门内跑出来，脸上满是喜悦。
　　“月姐姐好久没来了，我这就去，您先坐，茶马上就好。”说着，还不忘回头冲月明珠晃了晃手里的桂花糕。
　　“这是今早刚蒸的，月姐姐您先垫垫！”
　　月明珠望着三籽风风火火的背影，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转头对张若甫说道：“彦子还是这般疼我，连三籽都跟着你学嘴甜了。”
　　“是啊，我这个弟弟长大了，你快坐，别站着说话。”
　　说话间三籽已搬着梨木书桌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衫的仆郎，端着个描金茶盘，里面放着青瓷茶杯和一碟桂花糕。
　　“月姐姐，书桌摆这儿成吗？”
　　三籽把书桌靠在窗边，又麻利地铺开宣纸，研好墨锭，动作虽快却有条不紊。
　　月明珠起身走到书桌前，拂过细腻的宣纸，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与桂花香，心头一暖。
　　“多谢三籽，还是这般周到。”
　　三籽挠了挠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应该的！月姐姐您快写，我还等着看您的字呢，比先生写的还好看！”
　　月明珠找了个采光好的位置坐下，铺开麻纸，研好松烟墨，提起狼毫笔，手腕微顿，便落笔如飞。
　　簪花小楷在纸上渐渐铺展，半点不受方才的风波影响。
　　暮色渐浓，书肆里点起了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书桌，月明珠放下狼毫笔，对着抄好的书卷轻轻吹了吹，墨香混着纸页的气息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工整秀丽，在灯下格外清晰。
　　“若甫，我抄好了！”月明珠将书卷仔细卷起，用红绳系好，递了过去。
　　张若甫放下手中的账本，接过书卷，细细翻看，嘴角渐渐扬起笑意。
　　“好字加上好故事！真是越看越有韵味。”一边说，一边从柜台里取出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拨了起来。
　　“扣除四两银子的笔墨纸砚钱，这次先付你十两。等卖出三百卷，我再把那四两退你，外加的十两，提成另算，一共十四两，如何？”
　　月明珠连忙点头：“多谢彦之，不过，你可得说话算话，可别像上次那样，找借口拖着不给我银子。”
　　张若甫笑着从钱柜里取出十两银子，递到她手里。
　　“放心，我张彦之在这京城开了十几年书肆，信誉可是顶顶好的。再说了，我还指望小侯爷以后能给我们书肆多写几本书呢！”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郡主府今儿下午又派人来问了，说若是写好了，让我尽快把书送去，今天来不及刻印了，我先拖几天，往后再让人送去府上。”
　　月明珠接过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那就有劳若甫了，下次有什么好活儿，可别忘了我。”
　　“那是自然！”
　　张若甫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了，街上都起雾了，你也早些回府吧，别让你墨叔等急了。”
　　月明珠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书肆，晚风拂过，带着几分凉意，心里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