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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芳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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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两个地仙或许不会引起天庭的注意,但短短几年之间,死了十几位仙君,天庭终于警觉起来。
最后是这位道行高深,品德也崇高的太苍神君之死,才彻底让天庭坐不住了。
昊天大感疑惑,派了几位神君下凡彻查此事。但查了许久什么都没查到,因为太苍为人一向和蔼大度,道行又极其高深,一般的邪魔绝对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从未听说他与人间的大妖有过矛盾。
而且,这些被杀的神仙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在凡间的修行之地往往相隔甚远,有些甚至是闭关了几十年,刚出关就被杀了。他们没有共同的敌人,也不可能恰好都得罪了同一个人。所以查到头来,便没有头绪可查了。
但是这件事绝不可草草了之,太苍不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这些天,天庭只能嘱咐神君们回到仙都,多多结伴而行,少去人间晃悠,另外,再派了专门的神君继续追查。
尽管天庭十分重视这件事,但在仙都,却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心,因为除了一个太苍,其他的都不是什么有名头的人物。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心情毫无被干扰的迹象。
多亏了这样的氛围,小仙童才敢每日照常溜出去玩耍,勾陈也不大呆在宫中,是以白难寻才能静下心来养伤。
这期间,顾长钦仍然天天来拜访他,不过都被他回绝了。只是,人虽然拦得住,但声音却拦不住。
顾长钦见不到他,便在勾陈宫外吹箫。呜咽低沉的萧声越过宫墙,如泣如诉地传达到白难寻的耳边,诉说着恋人的深情。
他缩在床上,静静聆听着萧声,眼角不知不觉滑落下一滴泪来。
一年后,太苍之死的风头渐渐揭过,他的伤也基本痊愈。
白难寻背上琵琶,再次踏出了仙都。
这一次,他杀的是一个凡人,不过是一个即将飞升成神君的凡人——中原之国的一位国主,也是从前参与封锁姜国声音的一个地仙。
这位仙君投胎历劫,原本是为了积累功德,早日成神,没想到死在了白难寻手上。
身首分离,魂魄灰飞烟灭,永无成神的可能了。这个人实在太好杀了,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在他的旁边还有一具女尸,是国主的后妃。
白难寻麻木地看着这两具尸体,眼前是他们临死前苦苦哀求的模样。
说起来,这个女人什么都没做,按理说不应该杀的,但不杀了她,就一定会暴露自己,白难寻下杀手时毫不犹豫,一招毙命。
可当杀戮结束,他却又陷入了无尽的空.虚和懊悔之中。
他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第一次流露出不解和困惑的模样。为什么无法停止呢?为什么杀了他们,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复仇的快感呢?反而被这些人临死前恐惧扭曲的模样所影响,令他既矛盾又痛苦。
脑子又隐隐痛了起来,那个声音在耳边惨笑道,“不用怀疑自己,你做得不错。该死的人都死光了,你马上就能解脱了。”
这个声音一直在耳边神神叨叨,很快就把白难寻劝服了。他发现,只要他顺从这个声音,不再想其他的东西,脑袋的疼痛就会很快停止,不安的情绪也能很快平静下来。最重要的是,顺从这个声音后,所有的负罪感都会烟消云散。
几十年来,这个声音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就像一个住在他脑子里的另一个人一般,洞悉他的所有思考,并且牢牢占据着主动地位。只要自己流露出一丁点其他的想法,这个“人”必定搅得他不得安宁。
白难寻确实时时刻刻都在与自己做着斗争,但斗争的最后,往往以更加深刻的铭记仇恨为结束。
是呀,这些人害得他国破家亡,他们本来就该死,杀了他们又有什么好愧疚自责的呢?
都该死。
白难寻的面上又恢复了一派冷漠麻木的神情,他背着琵琶,转身踏进了夜色中。
长芦山的夜,十年如一日的寒冷阴森。
若非气派的神宫与随处可见的香草灵芝,只怕叫人以为,这里是阴灵居住的地方。白难寻刚刚杀了人,白衣上沾染了血迹,浓烈的血腥之气在夜风中散开,飘到老远的地方。
夜枭不知停在林子深处的哪一个角落,发出咕咕的啼鸣。今夜很黑,月光时不时才从云层的间隙中流一点出来,将冷淋淋的光辉倾泻在长芦山的万顷松涛之上。
万籁俱寂之下,一个鬼魅般的白衣人在石级上缓步行走着,一步一步,通往灯火暗弱的长芦神宫。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连夜风中也蕴含了几许仙界不该有的味道。
但姜留浑不在意,他打开了一个锦盒,盒中装着一块灰棕色的东西。沁人心脾的异香从这个盒子中散发出来,掩盖掉了空气中所有不和谐的味道。
姜留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来,鼻尖凑近了,狠狠地吸了一口,而后流露出沉醉且贪婪的神情。
他一百年前就想炼制的香,终于在今天晚上炼制成功了。
在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之后,他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喟叹之声,眼中流动着奇异的光彩,好似一个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达成的孩子。
那一刻,他是单纯且知足的。
门吱呀一声响了,有人走了进来,屋内的香味立即被凛冽的血腥杀气冲淡了不少。
姜留头也不回,把香放回了锦盒之中,嗤笑了一声,讥讽道,“你这臭烘烘的小贱人,还有脸来见我?”
白难寻眉眼低垂,“嗯”了一声,他闻到空气中有股奇异的香味,温声道,“师尊,你炼出那味香了吗?”
姜留爱不释手地捧着那个锦盒,吃吃笑道,“没错,我练出来了,原来不用你的躯壳,也能养育出那种香草来,哈哈,早知道,何必跟你耗费那么多时间呢?”
他兀自发出痴迷沉醉的笑声,浑然不理会鬼气森森的白难寻。
白难寻低垂眼帘,在刺耳的笑声中喃喃道,“栖霞,饮风,太苍,珍瑜,赵阿......碧君......”他一口气念了二三十个名字,语气波澜不惊,神情也如一块槁木。
姜留停住笑声,终于转过脸来,正眼打量起白难寻来,听他一一念完了这些死人的名字,疑惑道,“小骚货,到底想干什么?”
白难寻吸了口气,探手取下琵琶来,打开白布,露出鲜血浸浸的琴头。白难寻没有拨弄它,它却发出微微的铮鸣来,扶留的怨念附在这上面,好似随时都会冲出来杀人一般。
白难寻轻轻划拨了一下琴弦,徐徐说道,“师尊,虽然你说,姜国亡乱的那几年你在外云游寻找香草,没有接到我的邀神帖,所以不知道姜国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姜留怔怔地看着他,白难寻升天后,他是这样跟他说的。
“其实我知道你在撒谎,你也知道我知道,但那时,姜国早已不复存在,我没有什么好戳穿你的。你在我面前,从来不会遮掩你做过的坏事。逼死扶留师兄,骗我可以救姜国于亡乱,但最后却浪费了我七天时间,间接害死了我的父王母后,如果不是信了你,我可以救他们的......”
姜留嗤笑一声,他确实从不掩饰自己做过的恶事,“你现在聪明了,那又怎样?”
白难寻从容平静,缓缓道,“当年,妖相祸乱姜国,附近的地仙和神君,也就是栖霞,太苍这些人,与邪魔联手,用一枚铃铛封锁了姜国所有人向天求救的声音,不过他们都赎罪了,现在,轮到你了。”
闻言,姜留瞪大了眼睛,刚才白难寻念的那些名字又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有几个名字很是令人惊讶。
他瞪大了眼睛,如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太苍?赵阿?这些人跟姜国的亡乱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从没参与过封锁,不过是当年恰好在附近落脚而已,你杀了他们?”
闻言,白难寻抬起眼帘来看了看他,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活人该有的诧异神色,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哑声道,“这么说,我杀错人了?”
姜留噗呲一笑,“你当然杀错了!”
白难寻如一个纯真稚嫩的孩童一般,真切地发问,“这么说,你从来都知道姜国的声音被封锁了,并且确切地知道是哪些人干的?”
姜留点了点头,眉目间恶劣的高兴快藏不住了。
白难寻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那也无所谓了,太苍和赵阿虽然跟此事无关,但到底也是见死不救,有罪。”
闻言,姜留似乎很兴奋很激动,“那你为什么没有杀掉勾陈呢?”
白难寻疑惑地看着他,说道,“师尊对我很好,他杀了妖相,救了我,我为什么要杀他?”
姜留终于忍不住了,捂着肚子,张狂地笑了起来,“蠢笨的下贱胚子,你都把封锁的人查出来了,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吗?!”
白难寻陷入了迷惘和沉默之中,一动不动。他的内心在听到勾陈的那一刻,好似在慢慢的崩裂成碎片。
姜留接着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了,天庭几个位高权重的老神都知道这件事!当初,勾陈与沉枫大战,魂灵被沉枫的恶咒封印,必须用亡灵的怨气,才能冲破那个恶咒......所以,紫微和几个上神一合计,就将勾陈沉睡的地方定在了鸣凤山下哦!哈哈!你所说的妖相就是紫微,你干嘛不去杀了他啊,哈哈?!”
听着姜留放肆的大笑,白难寻的神情几经变化,麻木空洞的眼神中渐渐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苦恼。
他抱紧了琵琶,颤抖着摸上琴弦,“为什么?”
这句发自肺腑的质问注定无人回答,只有从窗外涌进的夜风,在漆黑偌大的神宫中呜呜哀鸣。
“为什么?!”
愤怒、绝望、悲哀、痛苦,无数种情绪在心底纠结成一团,疯狂地漫卷上来,最终化作喉头上一句破空的质问。此时此刻的白难寻,好像比当年被挂在鸣凤台上饱受鞭笞和啃噬之苦的他强不了多少,一样的无助和困惑。
琴弦上强悍的杀意凶猛地奔腾而出,凛冽的气浪迎面扑来,几乎能在人的脸上割出血红的口子。然而姜留避也不避,他轻蔑地盯着白难寻,合上十指后,阴阴喝道,“出来!”
话落,白难寻的额头上突然闪过一抹红光,脑子里有如针扎一般剧痛起来,他眼前一黑,琵琶应声跌落。
与此同时,脚下裂开的地缝深处传来刺耳的厉叫之声,无数怨灵汹涌地从中奔出,追逐着那一抹勾魂摄魄的味道。它们将白难寻撞击得左右乱晃,如争抢食物的野兽一般,将他拉扯到半空之中,利齿撕咬之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这疼痛是如此的熟悉,白难寻的神情扭曲痛苦,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额头上的饵咒牢牢地压制着他的灵力,令他无法反抗。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费力地抬起头来,看向姜留,孱弱不甘地问道,“地灵噬天,为什么,你也会......”
姜留唇角一扬,阴阴笑道,“因为地灵噬天这一招邪术,就是我发明的呀。你忘了吗?你额头上的咒印,就是当初你自己做出来的咒泥呀!哈哈!”
闻言,白难寻的眼睛里再次流露出不解,“那百里封星......”
姜留哈哈大笑道,“百里封星?我告诉你吧,百里封星根本就没死!他也是天上的某位神君哦,你要不要猜猜他是谁?哈哈,他们害怕因为害死了太多人,这些怨气冲破勾陈的封印后,将无法善后,继续纠缠他们,所以就用了这一招,让你成为被怨灵们憎恨的对象,哈哈!从头到尾你都是被骗的那个呀!”
眼泪安静地从眼角滑落,白难寻镇定得不像一个正面临死亡的人。
姜留嘎嘎笑道,“和一位战神的性命比起来,牺牲几个贱命又有何妨?你就是去天庭讨公道,也没人会理你的。不过,你也没机会了......咬死他!”
额头的饵咒发出耀眼的红光,怨灵们更加兴奋了,抓狂地撕咬起白难寻来。
然而,几乎是瞬间,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强劲的狂风,蕴含着一股巨大且霸道的灵力,所有怨灵如缥缈的云烟一般,顷刻间便被吹散了。
姜留也被吹得脚跟不稳,嘭地一声撞到了墙上,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还未站稳,白难寻便如索命罗刹,杀到了眼前,一掌拍出,震断了他的灵脉。
夜色下,白难寻拖着姜留,如拖着一条死狗一般,在林中徐徐穿梭。他也不觉得累,一路提着这个被他削去了双手双脚的东西,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之上。
镇子的西边有一个野茅厕,白难寻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瓦罐,将姜留塞了进去,而后一瓢一瓢,缓慢地往里面灌入粪水。
姜留厉声咒骂着嘶吼着,惨兮兮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惊恐畏惧的模样,然而他骂得越厉害,白难寻越是不慌不忙,每一瓢粪水都精确无误地照他脸上淋去。姜留激动之下,呛了好几口粪水。
最后,白难寻将整个瓦罐填满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只剩两只眼睛还露在外面的姜留,什么都没说,拿出了一个锦盒。是姜留耗费了百年心血,才炼制出来的那昧奇香。
“不......不.......不要!”姜留瞪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声音里夹杂了无限的恐惧。
白难寻如未听到一般,将锦盒打开后,捡起那枚香来,将其捏了个粉碎,而后统统洒入粪罐里面。
无论多么珍贵好闻的香味,也被粪水的恶臭掩盖得一滴不剩。
最后,白难寻面无表情地盖上了盖子,下了个死死的封印,将罐子沉入了茅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