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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艺考生 ...

  •   春风卷着粉笔灰味儿从敞开的教室门缝里钻进来,混着高三教室特有的、沉闷的焦虑气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着导数压轴题,三角函数符号写得龙飞凤舞。底下一片沙沙的笔记声,间或几声压抑的咳嗽。

      许烬野靠窗坐着,蓝黑色碎发下,爱琴海蓝的瞳孔没什么焦点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根断掉的粉笔头,在摊开的、几乎空白的数学卷子上留下几道凌乱的白色划痕。右耳垂上的海蓝耳钉偶尔反射一点窗外黯淡的光。

      谢临松坐在他旁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扎在椅子里。深黑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黑板,左手握着笔,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流畅地演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他的校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那块表盘磨损严重的旧电子表。左耳骨上的幽蓝耳钉在低垂的眼睫阴影下,静默地闪着一点冷硬的光。

      易染在斜前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黄毛蔫蔫地耷拉着。路亭逸抱着速写本,藏在立起来的数学书后面,铅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什么,小脸上带着专注。

      教室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老赵那张总是板着的、带着点常年训人疲惫的脸探了进来。他没看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钉在靠窗那个蓝黑色的后脑勺上。

      “许烬野!”老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数学老师的讲课声,“出来一下!”

      唰——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许烬野捏着粉笔头的手指一顿。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爱琴海蓝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随手把粉笔头丢在空白的卷子上,发出轻微的“嗒”声。椅子腿刮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站起身,双手插进裤兜,肩膀微微垮着,带着一身“老子很烦”的气息,朝门口走去。

      经过谢临松身边时,谢临松的笔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深黑色的眼眸从习题册上抬起,平静地扫过许烬野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又落回老赵那张严肃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左手在课桌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碰了一下许烬野垂在身侧的手背。

      微凉的指尖触感一掠而过。
      许烬野脚步没停,插在裤兜里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易染被这动静惊醒了,揉着眼睛茫然地看着许烬野走出去的背影。路亭逸也停下了笔,清秀的小脸上带着担忧。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穿堂风刮过,带着早春的寒意。老赵背着手,等许烬野走近了,才转身朝办公室方向走,脚步不快。许烬野双手插兜,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蓝黑色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一路无话。
      只有老赵锃亮的皮鞋底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和许烬野帆布鞋底拖沓的摩擦声。

      进了办公室,门被老赵反手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和隐约传来的讲课声。办公室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劣质茶叶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老赵走到自己那张堆满试卷的办公桌后面,没坐,转过身,双手撑在桌沿上,看着许烬野。

      许烬野站在他对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依旧插在裤兜里,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老赵桌上一个裂了缝的陶瓷笔筒上。一副“有屁快放”的混不吝样子。

      老赵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在教室里时低沉了些,带着点语重心长,又有点难以启齿:

      “许烬野,”老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上次黑板报…画得不错。”

      许烬野眼皮都没抬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爱琴海蓝的眼底没什么情绪。

      老赵似乎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把话挑明了:
      “你的情况…学校这边,还有鹤余桉老师那边…都了解了。” 他特意加重了“鹤余桉”三个字,目光紧紧锁着许烬野的脸,“你是美术生,这点,瞒不住,也没必要瞒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许烬野依旧没什么变化的表情,才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决断:
      “文化课成绩…你自己心里有数。所以,**你得去参加艺考。**”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去鹤余桉那边。**” 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强调,又像是某种不容更改的安排,“他那边有专门的集训点,针对性强。时间不多了,手续学校会帮你办,你准备一下,下周就走。”

      话音落下。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只有窗外风吹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呜声。

      许烬野依旧垂着眼。
      老赵的话像一阵风,吹过,却没有在他脸上掀起任何波澜。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愤怒、抗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仿佛老赵只是通知他明天要下雨记得带伞。

      他插在裤兜里的手,几不可察地握紧了一下,指节在布料下绷出一点白痕。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爱琴海蓝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沉到最底,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从他拿起画笔,从他选择把天赋藏在鹤鸣轩的墙绘里,从他对着谢临松撒谎说“考美院”开始,他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老赵,用的是这种不容置疑的方式。

      鹤余桉…
      那个在他幼年时就发现他涂鸦天赋的人,那个在他被遗弃后,偷偷塞给他素描本和劣质颜料的人,那个支付他墙绘费用、让他能养活自己的人…现在,成了他必须奔赴的、通往另一个未来的“那边”。

      也好。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终究是要走的。

      “……知道了。” 许烬野终于抬起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爱琴海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他没再看老赵,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
      隔绝了老赵那声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叹息。

      走廊里的风更大了些,吹得许烬野额前的碎发乱飞。他脚步没停,双手插在裤兜里,背脊挺直,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只是那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透着一股被抽掉筋骨般的僵硬和孤绝。

      回到教室门口。
      数学老师还在讲着最后一道大题。许烬野没喊报告,直接推门进去。门轴发出的声音打断了老师的讲解,几十道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

      许烬野无视了所有目光。他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有些重,椅子腿再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谢临松的笔尖在他坐下的瞬间,彻底停住了。深黑色的眼眸从习题册上抬起,侧过头,沉沉地看向许烬野。

      许烬野没看他。他直接趴在了桌子上,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里,蓝黑色的后脑勺对着谢临松,像一只把自己缩进壳里的刺猬。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透着一股无声的抗拒和巨大的疲惫。

      谢临松深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那个拒绝交流的、紧绷的后脑勺,看着他因为趴伏而更加凸显的、过分单薄的肩胛骨轮廓。办公室里的对话内容,他不需要问,也能猜到八九分。鹤余桉…艺考…离开…

      一股沉甸甸的、冰冷的情绪,像铅块一样坠在谢临松的心口。他搁下笔,左手在课桌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伸了过去。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指尖,先是轻轻碰触到许烬野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背。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皮肤的冰凉和肌肉的紧绷。

      许烬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拳头攥得更紧,指节发白。

      谢临松没有退缩。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沉默的、强悍的安抚意味,强硬地、一根一根地撬开许烬野紧握的手指。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指尖滑入许烬野冰凉汗湿的掌心,触碰到那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红的月牙痕。

      许烬野的呼吸猛地一窒!埋在手臂里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想抽回手,却被谢临松的手指牢牢地、不容置疑地扣住!

      下一秒。
      谢临松温热的掌心,以一种完全覆盖的姿态,紧紧地包裹住了许烬野冰凉汗湿、指节僵硬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那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触感,像一道强横的电流,瞬间贯穿了许烬野冰冷僵硬的躯壳!

      许烬野猛地一震!像被烫到,却又无处可逃!埋在手臂里的眼睛瞬间睁大!爱琴海蓝的瞳孔在黑暗里剧烈地收缩!一股巨大的酸涩混合着被强行撕开伪装的委屈和绝望,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更浓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操…
      这哑巴…
      总是这样…

      谢临松的手紧紧包裹着他的手,纹丝不动。掌心滚烫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也熨烫着他那颗被“认命”冰封住的心脏。那力道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在。别想逃。**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还在继续。
      教室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依旧。
      没人注意到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暗流涌动。
      只有两只在课桌下紧紧交握的手。
      一只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沉甸甸的暖意。
      一只冰凉,带着挣扎过后的疲惫和认命般的依赖。

      许烬野紧绷的身体,在那滚烫的包裹下,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紧握的拳头彻底松开,任由自己的手指被谢临松完全包裹、交缠。他更深地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洇湿了粗糙的校服袖口。
      很快消失不见。

      谢临松深黑色的眼眸低垂着,看着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手。许烬野的手很凉,指节因为画画和打架带着薄茧,此刻却在他掌心里显得异常脆弱。他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极其缓慢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许烬野手背上那几道刺眼的红痕。

      讲台上,数学老师终于讲完了最后一步。
      “铃——”
      下课铃声刺耳地响起。

      易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着哈欠转过身,刚想说什么,目光扫到最后一排——看到许烬野依旧趴在桌子上,只露出一个蓝黑色的后脑勺,而旁边的谢临松…谢临松左手还放在课桌下(易染的角度看不到交握的手),右手却极其自然地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许烬野趴着的脑袋旁边。

      “**喝水。**” 谢临松的声音低沉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许烬野埋在手臂里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没动。

      谢临松也不催,就那么举着杯子,杯口氤氲着一点热气。深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那个拒绝抬头的后脑勺。

      僵持了几秒。
      就在易染以为许烬野会继续装死的时候——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从臂弯里猛地伸了出来!动作粗鲁,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一把抓住了那个保温杯!

      许烬野依旧没抬头,只是抓着杯子,凑到嘴边,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喝完,他把杯子往谢临松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飞快地缩了回去,重新埋进臂弯里。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残影,只留下一个依旧拒绝交流的后脑勺。

      谢临松看着那个被粗暴放下的保温杯,杯壁上还残留着许烬野手指的湿痕。他深黑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涟漪。他拧好杯盖,将杯子放回原位。左手在课桌下,依旧牢牢地、温暖地包裹着许烬野那只冰凉的手。

      筒子楼的绳结在风中晃动。
      艺考的通知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落下。
      而课桌下紧握的手,
      是沉默的堤坝,
      在汹涌的离别到来之前,
      固执地圈禁着最后一方,
      滚烫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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