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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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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恬第一次见到叶时蕴时,叶时蕴十七岁,坐在叶家家主的红木实椅上。刚刚被少女击败的觊觎叶家家产的叔伯唯唯诺诺,低头站在下方。
叶时蕴少年老成,持重地望着底下叶家的仆人、长工、佃户,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通透翠绿的耳坠挂在少女耳边,她大而有神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所有人,手上还持着一把扇。
大家大气不敢出。
“时蕴父母过世已有三年,这三年来,时蕴为父母守丧,若不是有各位叔伯,时蕴确实撑不起来叶家。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往后就由时蕴亲自掌管叶家,不必再劳烦叔伯们了。”
白恬跟着自己的父亲站在二道门外,除了刚刚人群混乱时对旧少东家、新东家叶时蕴的惊鸿一瞥,现在她完全看不到她。倒是少女清冽有力的声音在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大厅里,简直清晰可闻得不得了。
下人们互相打着眼神官司,嘴上识趣地不出声。
白恬站在外门,身上在早上被鞭打的伤口开始发痒,她忍不住往身上抓了两把,一下被父亲抓住,他瞪着她。
白恬母亲早逝,家里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十五岁,是最小的女孩。她两个哥哥早就被父亲带着一起到叶府做事,唯独白恬生得瘦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赚不到什么钱,虽然包了白家的家务,但白父和两个哥哥还是动辄打骂。
她的两个哥哥站的位置离白父远一点,他们都是登记在册的叶府长工。白父今日本来也想找门路给白恬做工,没想到叶府变天了。
女声还在里屋回荡着,白恬精神放空,试图转移注意力不再感知身上的痛痒,她听着那声音,魂已经飘起来了。
真好听。新东家小姐的声音真好听,像外头的泉水声。
她的眼神也慢慢绕着庭院飘移,从左到右。
忽然,她发现大门处人影闪烁。
谁在门外?所有家丁都在这里了,谁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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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时蕴的眼睛划过底下的人,发现有个堂弟表情可疑。她抬抬下巴,张妈便下去把他提上来。
“你什么表情?”张妈训斥道,“这是新家主!放尊敬!”
堂弟轻慢地说:“从没见过女人当家的。”
张妈看着这隔了房的少爷对自家小姐不敬,生气地要家丁拖他下去惩戒。
叶时蕴蹙眉,站起身,止住张妈,问:“你父亲呢?”
堂弟自得地笑着,一句话不说。
门外倏地飞来一支横箭,从叶时蕴耳边直直飞过,插进身后红木屏障两寸深。若不是刚刚叶时蕴恰好站起,这会儿她凶多吉少。
张妈和护卫连忙将叶时蕴护在身后,里院的人全都混乱成一团,挑衅的堂弟趁着混乱想跑,叶时蕴挥挥手指就把他压下。
她的护卫也都出动去抓行凶者,但凶手在暗,他们在明,也得耗一会儿,张妈劝叶时蕴躲起来。
叶时蕴抬手止住张妈,说:“你看。”
张妈狐疑地往外看,一个中年男人便被刚刚出去的护卫拖进来,被压在地上的堂弟一见他便急了,嘴里爹啊爹啊地叫着。
“怎么回事?”
只见又一个护卫拎着一个小女孩进来,小女孩骨瘦嶙峋,眼神闪躲,像一头受惊的小兽。护卫上前和大小姐说了什么,叶时蕴漫步下来,用扇子抬起小女孩的下巴。她面露一点意外:“就是你发现了刺客?”
小女孩这才敢看叶时蕴,颤颤巍巍地点头。
叶时蕴点点头,“那便大赏。”
小女孩白恬呆愣愣地看着这个叶大小姐,像看仙女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呢。
白家得了很大一笔赏钱,只是这和白恬没关系。她的父兄没有给她一分,吃喝嫖赌,一年就挥霍完了。两个哥哥因为在叶府办事不干净,被新官上任的管家直接开掉,她的父亲职位也岌岌可危。
他们愁啊他们苦,于是,他们把目光投向家里唯一的女儿白恬身上。
天将黑,雨下得邪性,黄豆大的雨点砸落在黄泥路上,溅起混浊的水花。
白恬缩在自家茅草屋檐下漏雨最少的一小块地方,单薄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着瘦骨嶙峋的身上,冷得牙齿格格打颤。
门板缝隙中传来她父亲的嘶吼:“养你十几年白吃饭?赵老爷肯要你是天大的福气!后天就过门,由不得你!给我在雨里好好反省反省!”
屋里灯光昏暗摇曳,将爹的影子投在破窗纸上,扭曲变形。白恬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指甲掐进皮肉里。
赵老爷?那个五十多岁的、死了三房老婆的老男人?
一股绝望填满心头。
就在此时,一点昏黄的光晕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和雨幕,车夫驾着马车经过。
白恬头脑有些昏沉,可一看到这辆车,她便认出这是叶府的车马。
叶府?是给白家很多钱的叶府。
她别无他路,她必须赌一赌。
白恬站起身,冲进黑暗和沉重的雨帘,义无反顾地往马车跑去。
“救命!救救我!”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不知道在浓重的雨声里她的声音能剩下几分,于是更加卖力地喊着。
车里的人似有所感。车夫说:“大小姐,好像有人靠近,已准备好刀剑。”
自从上次遇袭,叶时蕴身边的护卫都很谨慎。
叶时蕴掀开车厢的帘布,看到一个消瘦的少女踉踉跄跄往自己马车跑来,她看了一眼少女,又扫了一眼远处紧闭的破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不必,下去问问她怎么了。”
她认出白恬就是一年前警示有功的女孩。
叶时蕴撑着伞下了马车,她身着月白色旗袍,外罩一件深色开司米薄呢外套,在这泥泞混乱的雨夜里,干净得格格不入。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怜悯也无鄙夷。
白恬跪在马车前。
“白恬?”叶时蕴的声音穿过雨声,清凌凌,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白恬喉咙发紧,冻僵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胡乱点点头。
叶时蕴顿了一刻,微微倾身,将伞往前移了移,替白恬挡去了兜头而下的冷雨。
“跟我走?”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寒暄,却劈开了白恬沉重的绝望。
白恬猛地仰起脸,雨水混着泪水冲刷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她紧紧看着伞下那张清冷美丽的脸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一扑,抓住了叶时蕴旗袍的下摆。
“我走!我跟小姐走!”
叶时蕴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衣摆上的那只脏污的手。她转身,一步步往回走。白恬踉跄地爬起来追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身后破败的家和家人的怒吼全被这夜的滂沱大雨吞没。
叶府的深宅大院,在白恬眼里无异于另一个世界,他们家的人只是长工,在外宅做事,从来没有资格能进到里面来。
青砖黛瓦,雕梁画栋,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后来白恬才知道那是水缸中的并蒂莲花开的味道。
她被安置在叶时蕴院子角落的一间小耳房里。叶时蕴再没多看她一眼,只吩咐张妈:“给她收拾一下,换身干净衣服,以后……就在这院子里做些轻省活计。”
张妈眼神复杂地打量着白恬。那目光中有着审视、不解,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白恬却只看着叶时蕴。叶时蕴明显很疲倦了,她能晚上路过白恬家,正是为了叶家不省心的族人和产业。但她还会为白恬伸出援手。
白恬心想,我不能辜负她。
叶府在叶时蕴的掌管下,无论外面如何波涛暗涌,里面始终静谧祥和。白恬小心翼翼地活着,手脚麻利地做着分派给她的轻活:擦拭小姐书房里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花瓶和玉器,整理书案上的账册和信函,给小姐房里的几盆名贵兰花浇水。
叶时蕴大多数时候是看不到她的,她总是很忙。白恬隔着窗棂或门缝,看过小姐处理事情的样子。
她端坐在花厅主位,面对那些比她年长许多的掌柜、管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
有时那些管事们的老脸上会露出不忿,言辞间带上倚老卖老的推诿。这时叶时蕴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看着推诿的管事,唇角带上极淡的笑意,然而目光里的寒意,却让整个花厅安静下来。
“二叔,”白恬听见叶时蕴用她的平静无波的语气说,“您管的那铺子,上个月的流水比我父亲在时,少了三成半。是世道不好!还是您老,觉得侄女我年轻,好糊弄?”
那位被叫作二叔的老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吾着说不出话。
白恬心跳得飞快,既为小姐的威严感到莫名的骄傲,又隐隐感到害怕。
她听过下人们私底下的议论。“手段太辣了!”“逼得三房那位差点跳了井,真真是毒妇心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厉害,将来哪个婆家敢要!”
白恬不懂那些复杂的账目和争斗,但她见过小姐深夜书房里的孤灯背影。小姐怎么可能是毒妇呢?白恬固执地认为,那些嚼舌根的人,才是坏人!
她在议论小姐的人的茶里放了巴豆粉,做得毫无痕迹。长久过去,大家都知道议论小姐的人都会受到莫名的惩罚,便渐渐不说了。
然而,白恬真正看到叶时蕴掌家人皮囊之下的样子,还是因为一个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