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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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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女士,失陪了。”
那晚最后,以白恬的落荒而逃结束。
她挺直脊背,将叶时蕴和那残存的令人心碎的温柔抛在身后,抛在那黑暗的花园里,抛在寒意渐袭的秋夜里。
白恬彻底变了,她不再给叶府写信,不再打听叶家的消息。
她把所有精力投在学业和那个留学名额上。
正如叶时蕴所说的,那个名额于白恬十拿九稳。于是白恬拼命苦读的架势把同班师生都吓了一跳。
她们问她是家里出变故了吗?还是留学条件改了?亦或是本就动荡的局势又发生什么变化?
白恬礼貌而温和地否定了所有猜测,只是在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的通知书时,听到原来还有一个疑问声最小的猜测,说她是不是失恋了。结果被同伴连声否决,说白恬这副样子,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
白恬自觉自己挺温和的,其实大家多少看出她温和下的疏远冷淡。
只是她不必在乎这个。
白恬捏着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站在宿舍狭窄的窗前,望着窗外上海灰蒙蒙的天空。
她犹豫着,最后还是给叶府寄去最后一封信,告知这个好消息。
在启程去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前,她收到了叶府的回信。
信封是叶家专用的素笺,落款是管家张妈的名字。信很短,措辞恭敬而疏离:
“白恬小姐亲鉴:欣闻小姐学有所成,获此殊荣,可喜可贺,旧主亦深为欣慰。今奉上微薄程仪,聊表心意,万望笑纳。此去万里,珍重万千。旧仆张安顿首。”
随信附上的,是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裹。
白恬颤着手拆开。
里面是码放的整齐的美元现钞,数额不菲。除此之外还有洋装,尺寸分毫不差。洋装之下,还有一个更小的锦盒,里面是一对小巧温润的珍珠耳环,式样简洁雅致。
欣慰?深为欣慰?
白恬看着这些物件,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是她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不是姐妹,不是情人,却也不是信上说的主仆。
她几乎能想象到叶时蕴准备这些东西时的样子——计算要送多少盘缠,能支持她而又合礼数;挑选适合远行的衣物,在异国他乡也不能寒碜;或许还会对着首饰盒思忖,最终选定这对不会出错又足够体面的珍珠耳环。
后来白恬想过,那晚叶时蕴为何出现在花园。她推测过自己在台下接过玫瑰花的举动应该是被叶时蕴看到,确切地说,被她留意到了。她在她心里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可是她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白恬学的是经济学,初到美国时,因与一般教会女学生不同——她语言并不熟练,需要花双倍时间消化知识;她频繁去往图书馆,成绩力求全A;经济方面倒因公费无须担心,只她为前程,积极争取助教资格,竟也叫她得到了——她是第一例以华人女性身份竞聘成功的助教。
哥伦比亚大学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这里群英荟萃,白恬在学业上燃尽自己,也能获得应得的东西。
她似乎渐渐淡忘一些事。
直到她远渡重洋的第四年深秋,一封辗转万里的电报,撕裂了她平静的生活。
“叶氏时蕴,殁。速归。”
异国秋阳正好,金黄的叶子在风中打旋落下。
白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先是疑惑,疑心这是谁发的恶作剧。然后是愤怒,是谁知道叶时蕴对她的重要性?这人到底想做什么?最后,才是一点点的悲伤和绝望,像虫子一样啃食着她的心。
叶时蕴,死了?
她怎么会,死了呢?
叶时蕴比白恬才大两岁,正是年轻力富的时候,怎么可能,死了呢。
白恬脑子里一阵混沌的轰鸣。
她不想再和叶时蕴纠缠,可她也不想她,就死了啊。
白恬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去。
她必须回去。
远洋客轮在海上颠簸了漫长的时日,白恬像个没有知觉的幽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当她终于再次踏上故土,踩着萧瑟的寒风赶到叶家大宅时,只看到一片白幡。
灵堂已经撤了,只有正厅还残留着香烛焚烧后的呛人气味。
张妈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袄,头发白了大半,佝偻着背,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扫着并不存在的落叶。
看到白恬,张妈的眼里瞬间涌出大颗大颗的泪。她丢下扫帚,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白恬的手臂,声音沙哑:“白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小姐怎么了。”白恬的声音干涩。
张妈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
“姑爷……宋涛……他不是人!入赘过来的,本事没有,脾气倒大!小姐撑着家业,里里外外操持,他倒好,整日里游手好闲,还嫌小姐不把他放眼里,对他不够恭维……外面那些烂舌头,说小姐坏话,倒叫他抬不起头来。我呸!他就信了!喝了酒,发了疯……”张妈发起抖来,“那天晚上,吵得厉害,小姐让他滚出去,他就,他就……”
张妈猛地捂住嘴,手下是她压抑的呜咽,“他抓住了小姐的脖子,那么狠,那么狠啊。小姐那么要强的人,指甲都抓断了……”
后面的话淹没在悲恸的哭嚎里。
白恬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她甚至拍了拍张妈颤抖的背。
“那个宋涛呢?”她问。
“跑了!当天就跑了!”张妈恨恨地说,“报官了,可宋家在里面有人,判了说,是什么夫妻口角,失手误伤。只派了几个家丁装模作样地找……天杀的!小姐的冤屈啊!”
白恬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她转身,走向叶时蕴生前居住的院子。
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推开门,叶时蕴身上清冷的气味似乎还盘桓在屋里,只是混有灰尘的味道。书案上还有一本摊开的账册,仿佛主人还未离开,马上又会回来清算。
“小姐。”白恬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别怕,白恬回来了。”
她自己查了,与张妈所述皆可对上。
宋涛躲在一处偏僻县城的小旅馆里,惶惶不可终日。叶时蕴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波澜远超他的预期。宋家虽极力压下,但叶家旧部和一些受过叶时蕴恩惠的人,暗流汹涌。
更重要的是,他夜夜被噩梦缠绕,那双带着巨大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让他几乎崩溃。
他不敢回宋家,不敢去大地方,像阴沟里的老鼠,在这破落的小旅馆里一躲就是数月。
这天傍晚,他实在烦闷,又灌了半瓶劣质烧酒,踉踉跄跄地出了旅馆后门,想去河边吹吹冷风醒酒。小县城入夜后一片死寂,昏暗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变形。
刚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宋涛酒意上头,警惕地回头:“谁?”
巷口空无一人,只有风卷起几片枯叶。
他骂骂咧咧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后颈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块浸透了刺鼻药水的厚布就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浓烈的气味直冲脑门,意识瞬间模糊,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涛在剧烈的头痛和刺骨的寒冷中醒来。嘴里被塞了破布,勒得生疼。双手双脚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勒进了皮肉里。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地方。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蒙着灰的破窗户,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
这是哪里?他惊恐地扭动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闷叫。
“醒了?”一个平静的女声,在黑暗的角落里响起。
宋涛猛地循声望去。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张破凳子上,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布擦拭着。月光勾勒出她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脸。
“呜呜呜!”宋涛拼命挣扎,想问对方是谁,想要求饶。
那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走近。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宋涛的心脏上。
她停在宋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月光终于照亮了她下半张脸——线条柔和,甚至称得上秀美,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宋涛?”她轻轻问,像是做最后的确认。
宋涛疯狂点头,又反应过来疯狂摇头,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叶时蕴,”她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记得吗?”
宋涛的身体瞬间僵住。
“小姐怕黑。”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却让宋涛浑身汗毛倒竖,“下面那么黑,她一个人,会害怕的。”
她说着,慢慢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
借着月光,宋涛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把狭长、厚重、闪着森冷寒光的……砍骨刀!
宋涛魂飞魄散!他像濒死的鱼一样疯狂扭动,想要后退,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一股腥臊味瞬间弥漫在空气中。
“你胆子这么小。”她说,“如果不是确定那些贱人早就失去能力了,我还真以为是有人指使你做的呢。”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激发了某种力量,宋涛竟然挣脱了结实的麻绳,随手抓了一块坚硬的石头砸向白恬。
白恬一时不查,竟叫石子真砸到了脑袋,殷红的鲜血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她的一只眼睛满是血红,而她满不在乎,看着宋涛,眼里满是沉底的恨意。
宋涛悚然一惊,同手同脚地起身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