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歌》观雨常

40、火势

　　白瓷碗壁滚烫，热气蒸腾而上，萧策却好似浑然不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稳稳地托着碗底，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只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小心端着没有洒出来一滴，脚下走得飞快，坐在姜梨床边。

　　颂秋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掰开她的嘴巴。

　　萧策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凉一些，喂了进去，嘴角流出来一半，他慌忙用勺子挡住，重新喂进了嘴里。

　　没有学会墨染制丹丸的技巧。只能用这种笨拙的土办法。折腾了半天，也只才喂进去小半碗汤汁。

　　他沉声道：“这样不行，冒犯了！”

　　说着，端起药碗仰头全数倒进了自己的口中，然后捧起姜梨的脸，贴上她的嘴唇，将带着余温的汤药缓缓渡进了她的嘴里。

　　因为害怕呛到她，整个过程有些漫长。

　　颂秋目睹着这一切，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又因为好奇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直到萧策放下碗，她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之前的笑容。

　　将姜梨重新放平，细细掖好被角，萧策伸手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上残留的药，低头看着熟睡的人叹气：“该做的都做了，希望这药能有些用，她能早点醒过来。”

　　颂秋点点头，看向门外姑姑的房间，一日过去，小姑的眼疾再无进展，还隐隐有恶化的趋势。

　　墨大哥之前留下的药方已经不起效果，她心念一动，下楼找到杨昭拿主意：“杨大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小姑姑她是否也是中了妖毒？”

　　听到有人进来，叶倾城失焦的眸子看向门口的方向。

　　“是小秋吗？”

　　“是我，姑姑，我来看你了，今天好些了吗？”

　　明知答案是什么，可她还是开了口。

　　叶倾城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好些了啊，可以看到你模糊的影子，你今天穿了一套水蓝色的裙子，是不是？”

　　颂秋面上一喜，一把拉住叶倾城的手，“是！姑姑你真的可以看到了！”

　　叶倾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她的眼睛时好时坏，只不过恰好在颂秋他们进来的时候，她短暂地有一瞬间的清明，随即便重新陷入了一片虚无。

　　还好颂秋今日穿的是件新衣服，叶倾城根据淡淡的染料的味道大胆猜测了一下，还真的让她给蒙对了！

　　她简单打发走了颂秋和杨昭，又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叶倾城心里清楚，此刻这幅残躯不过是强弩之末，她的味觉已经消失了，听觉也不比之前灵敏，怕是等不到他们寻到解药了。

　　“怎么样？”

　　轻轻关上门后，颂秋回过头问杨昭。

　　杨昭点点头：“你猜的没错，的确是妖毒，和井中的妖气一样，只不过她中毒已久，毒入肺腑。”

　　言下之意，不似姜梨那般还有痊愈的可能。

　　颂秋手中的帕子被拧成了麻花，低头小声说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是吗？”

　　杨昭抿着嘴没有回答，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颂秋转身跑进了厨房中，锅中还有剩余的药在温着，她皱着眉盛起一碗，一路小跑向叶倾城的房间端去。

　　出来时，遇到神色匆匆的萧策和孟长均，她一怔：“你们这是去哪了？”

　　“哼，让那老贼婆跑了！”

　　老贼婆？

　　能担得起萧策这个称呼的，颂秋偏过头想了想，只怕只有孟英。

　　她最近几日没有上前找他们的麻烦，所以颂秋不明白萧策为何如此怒气冲冲。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萧策索性主动三两语解释了她还没来得及知道的一切，从他在山上被害，到发现孟英与妖类勾结谋害东海，颂秋的嘴巴越张越大，立刻转变了自己的立场。

　　“你们没有找到人？”

　　孟英所住的房间人去楼空。

　　“要不报官吧？“

　　萧策笑出了声：“没证据谁理你啊姐姐，那虫子都化成水了，且不说这个，你觉得一个小小的县衙，会相信有人用蛊术害人，还与妖同谋吗？”

　　颂秋一拍脑袋，不会。

　　半天的时间，萧策和孟长均都在白石镇搜寻，可这老婆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没有收获，萧策便打道回府，手头需要做的事情不止一件，他还要继续喂姜梨喝药。

　　姜梨依旧躺在床上没有睁眼，他如法炮制了第一次的做法。

　　这一碗药于他而言只是两口，可喂进姜梨嘴里，需要花上数倍时间。

　　萧策第一口药喂完，准备离开的时候，脸上痒痒的，姜梨的眼皮在微微颤动。

　　萧策面上一喜，这是有醒转的迹象，于是趁热打铁，又将余下的药倒进自己的嘴里，入口苦涩，于他而言却堪比蜜糖。

　　好似轻鸿划过脸颊的触感，姜梨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萧策清瘦的侧脸。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拍在那张脸上。

　　啪！

　　力度不大，但把萧策打懵了。

　　萧策抬手捂着半边脸难以置信，但下一刻又被喜悦之情取代了，一把将人抱进怀里：“你你你，终于醒了！”

　　姜梨看向面前这个挨了自己一巴掌还在傻笑的男人，心生怜悯，这人怕不是被自己打傻了？

　　没使劲啊。

　　她推开萧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问道：“那个……你是谁啊？”

　　闻言，萧策瞳孔一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是你的朋友，对，好朋友！”

　　姜梨试着理解这句话：“你是说，能亲嘴的好朋友？”

　　其他收到消息的纷纷赶来的人在门口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各自的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

　　萧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清了清嗓子：“咳，不是，你们想多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那什么，她好了，但没完全好。”

　　墨染的手札中写过，失魂症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醒过来只是第一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但安魂养魄的工作还是要从长计议的，也需要运气。

　　这妖毒的厉害之处给大家深深上了一课。

　　“没事，来日方长。”

　　这话是说给大家，也是萧策在安慰自己。

　　姜梨现在这幅失了些心智的模样反倒比之前更可爱一些，起码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这不，现在还在为之前那一巴掌愧疚，正想办法弥补呢。

　　“听他们说，你不眠不休照顾我，还亲自以身试药，我居然还伤害你，真是不好意思啊！”

　　“嗐，多大点事儿啊，男子汉大丈夫，不在乎这些!”

　　萧策大手一挥，却把脸凑上去，让姜梨敷鸡蛋。

　　姜梨手法轻柔，一边滚鸡蛋，一边轻轻吹着气，吹得萧策心里麻酥酥的。如果不是任务紧急，私心上他倒是希望姜梨能恢复得慢一些。

　　就在萧策舒服得眯起眼时，外面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重物砸翻了茶碗。

　　接着门外便出现了火光，门缝中也溢出了烟雾。

　　开始是一小片地方，可火势蔓延得很快，不过眨眼的功夫，屋外已经被熊熊火光包围住了，一时间呼救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很多人跑上楼来。

　　依稀能听到叫喊声：“快救人啊！我妹妹还在里面！”

　　听起来是叶老爷的声音，萧策和姜梨对视一眼，是叶倾城的房间！

　　萧策不假思索迅速起身，将被子打湿裹在姜梨的身上，一把将她背了起来，一脚下去，破门而出。

　　扑面而来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火光重重中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

　　热浪燎着了几根碎发，鼻腔里满是烧焦的味道，萧策努力地屏住呼吸。火势汹涌，瞬间吞没了他们。

　　屋顶燃烧的房梁摇摇欲坠，终于在他们面前掉下来，弹起来的断木正好砸在了萧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昏了过去。倒下前用尽全力翻过身，撑起双臂把姜梨护在了怀中。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萧策是一个书生，和青梅竹马的邻居小妹情投意合，许诺高中之后回来便娶了心上人。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幸事不过如此。

　　那天他春风得意，于是多喝了两杯，便急不可耐地去看他的新娘，可没想到府上遭了贼，劫匪偏偏在他大喜的日子屠了他满门，咫尺之遥，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倒在了他的新娘子面前。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红色的盖头，他用尽全力抬起头，看清那盖头下面是一张熟悉的脸……

　　“姜梨？”

　　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萧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又简陋的房间，这里不是悦来客栈。

　　“你没事吧？”

　　萧策脱口而出，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记得客栈起了大火。

　　此刻眼前的姜梨神色清明，萧策心底一沉，她醒了，清醒的醒。

　　“悦来客栈受损严重，我们在这里休整一下。”

　　姜梨叹了口气解释道。

　　“哦，好。”

　　姜梨言简意赅，说完后便离开了，留萧策一个人在房间里思考。

　　当时的火那样大，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了，是谁将他们救出来的？

　　他想不通，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