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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枝刻平安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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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深冬,悬壶山的雪总下得绵密,石楼的窗棂上常凝着层薄冰。
墨魆把陈医官留下的药瓶整整齐齐摆在窗下的木架上,瓶身被火塘的光映得发亮。
每日天刚蒙蒙亮,墨魆就醒了。他先去灶房烧半锅温水,晾到不烫嘴的温度,再拿过木架上的温骨散。
瓷瓶打开时,能闻到淡淡的酒气混着草药香,他倒出三钱药粉,用陈酒细细调开,调成稠稠的糊状,放在火塘边温着。
等窗纸透出点鱼肚白,陈医官说这是辰时初,阳气刚冒头,墨魆才轻手轻脚走到榻边。
艾玙大多还没醒,眉头偶尔会蹙一下,似是梦里还带着点疼。
墨魆俯下身,小心翼翼将艾玙扶起。
艾玙身子轻得像片雪,墨魆双臂微微收紧,把他放在自己膝头,背后垫了层厚褥子,免得硌着。
艾玙在怀里动了动,没睁眼,只是往暖些的地方蹭了蹭,鼻尖蹭过墨魆的衣襟。
墨魆屏住呼吸,将双手在火塘边烤得滚烫,紧接着舀起药糊,从艾玙后颈开始搓。
药糊带着陈酒的暖,混着墨魆掌心的热,一点点渗进艾玙冰凉的皮肤。
艾玙后颈的筋络还绷着,是寒毒没散透的缘故,墨魆的指腹轻轻按揉,顺着脊椎往下,每到一处结着寒气的地方,艾玙就会皱一下眉,喉间溢出半声模糊的哼唧。
“没事,”墨魆低头,“搓开就不疼了。”
艾玙似乎没听见,只是往他怀里又缩了缩,脸颊贴着他的膝头,呼吸匀匀的。
墨魆的指尖沾着药糊,划过艾玙肩胛骨时,忽然被他无意识地抓住了手腕,那只手还凉,却没了往日的僵硬,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薄茧,像在确认什么。
墨魆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继续往下搓。
陈医官说这里藏着寒气,得揉到皮下发热才行。
艾玙的皮肤依旧凉,药糊擦上去时,他会微微瑟缩一下,墨魆就停住,用掌心捂住那处,等暖意透进去些,再继续往下。
搓到腰侧时,艾玙常常会醒,眼神还蒙着惺忪睡意,可不说话,只是任由他搓,直到墨魆的额头渗出汗珠,他才低声说:“够了。”然后又睡着了。
药糊快用完时,艾玙终于睁开眼,歪着头,眼神蒙眬地望着他。
“痒……”艾玙低声说,声音带着点鼻音,是半梦半醒的调子。
墨魆停下动作,用干净的布巾擦去艾玙背上的药痕,指尖无意中碰到他的后颈,烫得像有小火苗在跳。
“好了。”
墨魆刚要把艾玙扶好,但被他轻轻按住了手。
“再……会儿。”艾玙的头往墨魆腿上埋了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墨魆便不动了,任由艾玙趴在膝头。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屋里静得只有炭火轻响。
墨魆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呼吸浅浅的,像是又睡着了,嘴角却微微松着,没了往日那股面对他时紧绷的冷,似寒天里揣着块慢慢焐热的玉。
墨魆便把剩下的药糊刮回碗里,用布巾擦净他身上的药痕,又递过一杯温水。
艾玙喝两口,目光会落在墨魆发红的指尖上,常年沾着药粉和温水,被冻得又红又肿。
艾玙没提,只是下次墨魆再伸手时,会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个暖炭袋,是用粗布缝的小口袋,装着半袋烧透的炭火,不烫,却很暖。
到了亥时,墨魆会取来凝神露,倒几滴在干净的帕子上,轻轻按在艾玙的太阳穴上。
药露清清凉凉的,带着薄荷似的劲,艾玙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
墨魆的动作从太阳穴到手腕内侧,一点点擦过去,帕子上的药香随之漫溢开来,与火塘里暖融融的炭香交织在一起,熨帖得人心里格外安宁。
有次擦到手腕,帕子无意中蹭过那串无患子珠。
珠子被体温焐得温润,合欢花的干瓣轻轻晃动。
艾玙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陈医官说,开春就好了?”
墨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随即往火塘里添了块炭:“嗯,他说存够阳气,明年冬天就不那么疼了。”
艾玙没再说话,他反手握住了墨魆的手腕。
墨魆的手刚搓过药,还是暖的,可艾玙的手依然是凉的,他的指尖轻轻搭在那道快褪尽的咬痕上。
墨魆由他握着,另一只手继续擦完剩下的药,直到帕子上的药香淡了,才轻声说:“睡吧,我守着。”
夜里雪又落下来。
墨魆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听着艾玙渐渐匀净的呼吸,手里攥着那个空了的暖炭袋。
木架上的药瓶在油灯下泛着光,像是在数着日子,数着辰时的药糊,亥时的药露,数着火塘里慢慢烧尽的炭,数着艾玙指尖多起来的暖意。
墨魆知道这调理慢得像熬药,可每次搓药时摸到艾玙皮下那点微弱的热,每次擦完凝神露看到他眉头舒展开,就觉得这冬天似乎也没那么长。
等开春时,无患子树该发芽了,艾玙或许就能像集镇上那样,蹲在院里晒晒太阳,不用再被这寒毒捆着了。
雪还在下,却不是那种狂乱的暴雪,而是细雪,轻轻巧巧地往下落。
艾玙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廊下,身上裹着厚厚的绒毯,只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手搭在扶手上,指尖微微缩着。
艾玙望着漫天飞雪,抬起手。
雪花落在他手心里,瞬间就化了,留下一点冰凉的湿痕。
艾玙又抬高点,让更多的雪落在掌心,看着那些冰晶在他掌心转瞬消融,仿佛握着些抓不住的光。
廊下的风卷着雪的凉意,吹得他鬓角的碎发微微动,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上甚至沾了点细碎的雪粒,衬得那双总是带着点冷意的眼,有种易碎的漂亮。
墨魆站在艾玙身后,看着他接雪的手,依旧没什么力气,抬得久了,指节会微微发颤。
墨魆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颗圆圆的糖,裹着透明的糖纸,阳光透过雪幕照过来,糖纸泛着淡淡的青梅色。
“白玛腌的青梅糖,”墨魆把糖轻轻放在他手心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她说酸的能提气,甜的能暖点。”
艾玙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糖,他慢慢剥开糖纸,酸涩漫溢,但他只能尝到酸,品不出半分甜意。
艾玙没说话,望着不远处被雪覆盖的无患子树,枝头积着厚厚的雪,像开了满树白色的花。
墨魆以为他不爱吃,刚想说“不爱吃就吐了吧”,却见他慢慢转过头来。
阳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艾玙脸上,把那点苍白都染得柔和了些,他的嘴角微微扬着,很浅,可真实得很,像冰雪初融时,山涧里悄悄淌出的第一缕水。
“辛苦了。”艾玙微哑道。
墨魆愣了愣,忽然觉得鼻尖有点酸,他连忙别过头,去看廊外的雪,嘴里含糊地应着:“不辛苦……”
雪还在下,落在艾玙的发梢,落在墨魆的肩头。
艾玙含着糖,转回头不再言语。
云烬和山岚刚把雪扫完,推门进来时,正撞见艾玙站在窗边,低头翻着本讲兵法的书,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插画,看得认真。
山岚凑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养了这么些日子,有什么想要的?跟我们说,保准给你弄来。”
艾玙抬起头,目光越过他们,落在窗外漫天的雪上。
雪一直下,把石楼的屋檐盖得厚厚的。
艾玙沉默片刻,道:“我想要个很大的雪球。”
云烬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雪球?这有什么难的。”
山岚也拍着胸脯应下来,拉着云烬就往外跑,“等着,给你堆个能抱满怀的!”
两人在院里忙开了,雪又被拢成一堆,云烬滚着雪球,山岚往上面添雪,手冻得通红也不在意。
艾玙被墨魆推出来,坐在廊下的轮椅上看着,阳光偶尔从云缝里漏出来,恰好照在他脸上,那点苍白里竟透出点淡淡的粉。
没多久,一个圆滚滚的雪球就堆好了,不算特别大,却刚好够艾玙圈住胳膊抱住。
山岚把雪球推到他面前,拍了拍手上的雪:“怎么样,够不够大?”
艾玙伸出手抱住雪球,雪的凉意透过指尖传过来,清清爽爽的,他嘴角微微扬着,眼里盛着点细碎的光,是这些日子难得一见的亮。
艾玙抓起一团雪往墨魆那边挪了挪,偏过头,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墨魆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艾玙没抬头,把手上揉成的雪球往墨魆跟前凑得更近了。
墨魆刚蹲下身,想再问一遍,就见艾玙猛地把雪球往他头上一砸,“噗”的一声,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了他满脸满身。
“噗嗤”一声,艾玙笑了出来。他大概是笑得太厉害,脸颊泛起红晕,嘴唇也红得像染了胭脂,眼尾微微上挑,平日里的冷意全散了,只剩下纯粹的欢喜,看得人心头发颤。
脸上的雪被墨魆随手抹开,视线却黏在了艾玙笑得弯起的眼睛上,一时有些失神。
艾玙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雪还要亮。
雪球砸在墨魆头上的瞬间,艾玙的笑声还没停,雪沫子顺着墨魆的发梢往下滑,沾在他的睫毛上,似落了层霜。
艾玙忽然收了笑,伸手往墨魆头顶探去,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发,把那些蓬松的雪粒拍掉,动作居然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慌。
“刚才……没控制好力气。”艾玙低着头,指尖还停在墨魆的发间,“会不会疼?跟我平日里……发脾气时那样?但是我不随便打人的。”
墨魆仰头看着艾玙,他的睫毛上还沾着雪,笑起来时眼角弯弯的,脸颊的红晕还没褪。
墨魆摇摇头,喉结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不疼。”
艾玙这才缩回手,可指尖不小心蹭过墨魆的耳廓,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缩。
艾玙转身时还在轻轻笑,肩头因为笑意微微起伏。
这几日的雪总没个停,像老天把攒了整年的白絮都抖了下来,连石楼的窗都被遮得灰蒙蒙的。
艾玙常坐在火塘边的榻上,膝头盖着厚毯,眼神落在窗纸上那片模糊的白,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次他伸手去够窗栓,指尖刚碰到木头,就被墨魆按住了。
“外面风大,寒毒该犯了。”墨魆的声音低低的,把艾玙的手往回带,塞进毯子里。
艾玙没挣,只是望着窗纸叹了口气,那口气在唇边凝成白汽,很快又散了。
他不是讨厌这雪。
只是雪下得太久,久到他快忘了草地踩上去的软,忘了太阳落山时,天边会漫开的金红。仿佛前几日,他还躺在集镇外的坡上,草叶蹭着脸颊,风里有蒲公英的白,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等开春。”墨魆不知何时端了杯热茶过来,放在他手边,“开春了,我陪你去坡上躺着,看太阳落到山后面去。”
艾玙拿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没说话。
雪落在屋檐上的声,像谁在轻轻数着日子,数着等雪停,等草青,等风里再没有冰碴子的冷。
墨魆看着艾玙坐在榻上发呆的样子,心里像被雪冻着,又像被火燎着,说不出的难受。
但墨魆更怕,怕艾玙真开了窗,寒风灌进来,寒毒顺着毛孔往里钻,怕他撑着轮椅出去,雪地里滑一跤,又添新伤,怕这漫长的冬天熬不完,火塘的炭烧尽了,药也煨透了,却留不住他眼里那点时明时暗的光。
夜里守在艾玙床边,听着他偶尔发颤的呼吸,墨魆会悄悄摸他的手。
哪怕焐了整夜,依旧带着点化不开的凉。
墨魆就往火塘里添块炭,看着火星子跳起来,心里一遍遍数着日子,还有多少天立春,多少天能回暖,多少天能让艾玙真的躺在草地上,晒着不掺寒气的太阳。
艾玙有时会轻声问:“雪什么时候停?”
墨魆就坐在他身边,搓热了手帮他焐脚:“快了。”
话出口,自己都觉得虚。
可除了这么说,墨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雪落在无患子树的枝桠上,也落在艾玙裹得厚厚的肩头。他自己转着轮椅停在树下,抬头时,呼出的白气与雪雾缠在一起,很快便散了。
树枝上挂着些零碎物件,山岚编的草铃,风过时晃出“窸窣”的轻响。云烬刻的小木牌,“平安”二字被雪盖了层薄边。墨魆串的野山楂,红绳在白雪里格外扎眼。还有不知道谁挂的铜铃,被雪浸得发乌,铃身的半朵梅花在雪光里若隐若现。
艾玙的目光没在这些物件上停留太久,他总看见墨魆站在这里,背对着石楼,有时靠着树干,有时望着远处的雪山,枝桠交错着挡住他的身影,只能看见他肩头落雪的轮廓。
今日墨魆去后山拾柴,艾玙便忍不住转着轮椅来了。他伸手够过轮椅旁的木杖,慢慢撑着起身,膝盖在厚棉裤里微微打颤,半个下巴埋进衣领,露出眼睛,睫毛上沾的雪粒亮晶晶的。
艾玙抓住一根低些的树枝,正是墨魆常靠着的那棵的分枝,指尖忽然触到木头表面凹凸的刻痕。
低头细看时,雪地里的光恰好照亮那些纹路,几道浅浅的刻痕旁,居然有个歪歪扭扭的小笑脸,眼睛是两个圆点,嘴巴是道弯弯的弧线,刻得不算精致,但透着股傻气的欢喜。
艾玙指尖轻轻划过那笑脸,冰凉的木头带着雪的湿意,他想起那日砸雪球时,墨魆被雪糊了满脸,却还望着他笑的模样。
艾玙,平安。
树枝被艾玙轻轻一拽,上面积的雪便落下来,落在他的发顶、肩头。
艾玙没躲,他顺着树枝的方向看过去,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后山的轮廓,能看见石楼的烟囱,能看见墨魆拾柴时常走的那条小径。
原来站在这里,视野是这样的。
艾玙就这么站着,指尖还停在那字上,看了会儿远处的雪,直到肩头落的雪积了薄薄一层。
转身时,艾玙恰好看见墨魆提着柴捆从雪地里走来,隔着层层枝桠,他的身影在雪中有些模糊,可还是一眼就望见了轮椅旁的艾玙。
墨魆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了些,柴捆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的痕。
艾玙慌忙收回手,指尖在衣料上蹭了蹭,像怕被发现什么,睫毛上的雪粒融了些,在眼下晕出淡淡的水痕。
“怎么自己过来了?”墨魆放下柴捆,伸手想拍掉他肩头的雪。
艾玙微微偏头,躲开了:“看看。”
墨魆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扫过那根带着刻痕的树枝,明白了什么。他低头笑了笑,弯腰拾起落在艾玙膝头的一片雪,轻声道:“风大,回去吧。”
艾玙没再说话,慢慢坐回轮椅。
墨魆推着他往回走,路过那棵无患子树时,风卷着草铃响了响,枝桠上的小笑脸在雪光里若隐若现,像个藏不住的秘密。
雪还在落,落在两人肩头,把那些没说出口的心思,都盖了层软软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