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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酒温旧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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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屋内炭火依旧暖着,热度悄然弥漫。
艾玙半趴在被子上,呼吸轻柔而均匀。
邬祉轻轻凑近,目光落在艾玙的脸上,而后缓缓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被子里捞起,抱入怀中。
艾玙在这动静中微微动了动,下意识地将脸埋进邬祉的肩窝,双手也自然地搭在他的背上,两人紧紧相拥。
邬祉低头看着怀中的艾玙,轻声问道:“要不要喝点水?”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艾玙的脖颈处,引得他又瑟缩了一下。
艾玙轻轻嗯了一声,身体软绵绵地倚靠着邬祉,整个人还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
邬祉腾出一只手,轻轻拨开艾玙粘在后颈的头发,露出白皙细腻的肌肤。
那截颈脖白得晃眼,原本纯净无瑕的肌肤,此刻却被可怖的痕迹所侵扰。
红色的印记肆意地攀爬在那细腻的皮肤上,它们深浅不一,有的地方颜色鲜艳夺目,有的地方则渐渐晕染开来,变成了淡淡的粉红。
深深浅浅的牙印交错在一起,仿佛是一张狰狞的嘴,在贪婪地啃噬着这具躯体,咬痕的边缘泛着青紫,中间则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就像是被咬破的血管里流淌出的鲜血还未完全凝固。
尤其是靠近锁骨的地方,一道牙印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周围晕开的红痕像朵被揉烂的花,明明是暧昧的印记,此刻瞧着却带着点近乎野蛮的凶狠,让人看了心头一紧。
邬祉垂着眼,狠劲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小心翼翼的悔意。他拧开药膏盖子,用指腹蘸了点清凉的膏体,在那些近乎渗血的齿痕上轻轻打圈,动作很慢,偶尔抬眼看看怀里人安稳的睡颜。
药膏触到皮肤时,艾玙睫毛颤了颤,但没醒,只是往邬祉怀里缩了缩。
邬祉便停了手,等艾玙呼吸匀了,才又继续,一点一点,把那些过分的痕迹都仔细裹进药膏里。
邬祉把手擦干净,而后单手稳稳地从旁边端起一杯水,送到艾玙唇边。
艾玙微微张开嘴,顺从地喝了几口。
“还难受吗?”邬祉轻声问道,声音低沉而温柔。
艾玙迷迷糊糊地回答:“困。”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邬祉心疼地抚了抚艾玙的背,继续劝道:“先起来吃点饭好不好?”
然而,回应邬祉的只有艾玙轻轻的摇头,随后艾玙将脸更深地埋进邬祉的肩膀,似是要将自己完全藏起来,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响起,他又沉沉睡去。
邬祉抱紧了怀中的人,而后缓缓躺回床上,将艾玙妥帖地安置在自己身旁,两人相拥着,在渐亮的天色中,又进入了梦乡。
天已大亮,窗纸透进清透的光,院里静得能听见风卷着落叶擦过石阶的轻响。
偏院被邬祉吩咐过不许人靠近,满地落英残叶积着,添了几分无人惊扰的宁和。
艾玙睁开眼时,先撞进一片沉静的光里,身侧的人早醒了,邬祉正垂着眼,指尖在他腰侧轻轻揉着。
“醒了?”
艾玙动了动,腰侧确实没什么尖锐的痛感了,只是还有些隐约的不适。他摇摇头,没说话。
“饿不饿?”邬祉又问。
“还好。”艾玙的声音还发飘。
“我去端饭来。”
邬祉说着要起身,刚从他身上坐起来,就被艾玙瞥见了手腕,一道红痕蜿蜒在腕骨上,看着有些刺眼。
艾玙下意识抬了抬手,邬祉便停住动作,把胳膊递了过去。他顺着那道红痕往上摸,指尖撩开邬祉半敞的衣襟,才发现颈侧、锁骨处也散着些伤痕,有指甲刮出的细红印,还有几处牙印。
艾玙的手顿在半空,沉默了片刻。
邬祉就那样看着哎哟,眼底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
“要不给你也上点药?”艾玙迟疑地问。
邬祉低笑一声,笑意里藏着点得逞的狡黠,捏了捏艾玙的脸:“等你吃完。”
脚步声远去后,艾玙躺在枕上,望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发怔。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碰过邬祉皮肤的触感,他轻轻蜷了蜷指节,自己是怎么弄出那些伤痕的?明明晕乎乎的,倒像是凭着本能抓挠撕咬,竟留下了这么多印记。
他也反思。
艾玙握筷子的手还有些发虚,邬祉便凑过来,一手撑着他的肘弯,另一手帮他把菜夹到碗里,动作很自然。
散落的发丝垂在艾玙颊边。
邬祉捡起被扔到床角的发带,随口问:“这发带是谁的?”
“十九上神给的。”艾玙小口嚼着饭,声音含混。
“上神?”邬祉重复了一遍。
“嗯。”艾玙点头。
“你们关系还挺好的。”
艾玙没听出邬祉语气的别扭,只答:“我也说不清和祂的关系……祂更像家中长辈,对我很重要。”
邬祉没再追问,拿着发带绕到艾玙身后。
床榻上支着张小矮桌,两人就着这局促的姿势,邬祉轻轻将艾玙散着的头发拢到一起,用那根发带系住。
动作熟练,没扯到一根发丝。
换好衣服后,艾玙试着转了转手腕,不适感淡了许多。他望向窗外,偏院静得落针可闻,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有,不由得轻声问:“都没有人?”
邬祉正收拾着碗筷,闻言转头看艾玙。
艾玙这才发现,邬祉似乎又高了些,肩背也更宽了,挡住了半边光。
“我是偷偷带你回来的,没跟任何人说。”
“没人知道我在这儿?”艾玙微怔。
邬祉点头,偷偷抬眼瞥了艾玙一眼,他怕艾玙气他瞒着人,更怕那双清澈的眼里浮出半分不快。
可艾玙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过了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像只是应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邬祉心里那点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却又莫名空了块,他倒宁愿艾玙皱皱眉,发点小脾气,总好过这样平平静静的,让他猜不透深浅。
“哦。”艾玙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问,“那我想出去怎么办?”
“想去哪都行,我陪你。”邬祉说得干脆。
艾玙眼睛亮了亮,回忆起什么,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那天在草地上躺着看晚霞,后来又爬到屋顶看星星月亮……还能再去吗?”
“当然能。你想什么时候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艾玙望着院外飘落的叶,想起了魏承钧,便转头对邬祉说:“我想去花舞阁看看。”
邬祉闻言愣了愣,重复了一遍“花舞阁”,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但没多问,轻轻点了点头。
艾玙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收得妥帖,立领几乎抵到下颌,将颈侧那片曾留下痕迹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袖口也系得紧,垂在身侧时,连手腕上淡粉色的印子都藏得无影无踪,整个人瞧着清清爽爽。
艾玙抬手理了理衣襟,指尖刚碰到领口就停了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
倒是邬祉看在眼里,目光在艾玙紧扣的领口处停了一瞬才移开,艾玙的冷是刻在骨子里的,此刻立在那里,如神降凡尘,周身萦绕着不容近前的肃杀,可当目光落在他身上,眉眼轻轻一柔,又漾出神性的慈悲来。
邬祉转身取来一顶帷帽,帽檐垂下的轻纱能遮住大半张脸,递过去时低声问:“戴上这个?”
艾玙看着那层朦胧的纱,忍不住笑了,伸手碰了碰纱料:“可以啊。”
到了花舞阁,艾玙扫了一圈没见着魏承钧,就和邬祉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招来小二,开口就要了壶酒。
比起寡淡的水,艾玙向来更爱酒液滑过喉咙时那点微辣的暖意,带着些让人微醺的味道。
楼下忽然起了争执,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拽着个舞裙半散的女子,那女子发髻松了,鬓边还别着支银步摇,想来是刚从台上下来的舞者。
男人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溅了满地:“少跟老子装清高!今晚你必须跟我走,钱都给了,还想耍赖?”
女子挣扎着,腕子被攥得通红,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我只是卖艺的……”
艾玙坐在二楼窗边,看见那女子的脸时,身子猛地往前倾,半边身子都探到了栏杆外,帷帽的轻纱被风掀起一角。
邬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艾玙的腰,低声道:“当心。”
“是若芷。”艾玙声音发紧,回头看邬祉,“是之前认识的一个姑娘,她舞跳得极好。”
邬祉望着楼下那片混乱,没说话,只心里默叹,艾玙认识的人,真是各行各业都有。
“我想下去帮帮她。”艾玙说着就要起身,邬祉松了手,点头道:“我陪你。”
下楼时,那管事儿的老鸨正佝偻着背劝架,被男人一把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
艾玙看得心头火起,几步冲过去,抬脚就往男人膝弯踹了一下。
男人没防备,“哎哟”一声单膝跪地,手里的力道松了,若芷趁机挣脱出来,躲到艾玙身后。
“哪来的野小子敢管老子的事?”男人捂着膝盖抬头,刚要破口大骂,目光扫过艾玙身后时,却突然卡了壳。
邬祉不知何时已立在艾玙身侧,刻意落后半步。与艾玙的清冷不同,邬祉眉眼间是彻骨的冷,那双眼睛沉沉盯着男人,无波无澜,但比疾言厉色更具威慑力。
男人的骂声卡在喉咙里,脸瞬间白了。可他仍不死心,梗着脖子嚷:“我给了钱的!五十两!她收了钱就得陪我!”
艾玙皱眉:“五十两?”
邬祉低笑一声,不过,那笑声没半分暖意,他看着男人,慢悠悠道:“你去邬家说一声,就说我邬祉让你去领,在五十两后面加两个零。”眼神骤然凌厉,“现在,滚。”
“邬……邬家?”男人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是谁,脸“唰”地褪成死灰,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窜出了花舞阁,连掉在地上的钱袋都忘了捡。
艾玙回头给若芷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三人并肩往外走。
若芷理了理散乱的裙摆,抬头看向艾玙,轻声道:“多谢艾公子。”
“你该谢他。”艾玙侧了侧身,示意她看身旁的邬祉。
若芷的目光在邬祉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回艾玙身上,眼底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坚持道:“还是要谢公子。”
艾玙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是邬祉一句话吓退了人,怎么反倒谢起自己来了?他刚要追问,手腕忽然被邬祉轻轻拉了一下。
“怎么了?”艾玙顺着邬祉的视线望去,街上人来人往,并无异常。
“有危险。”邬祉的声音压得很低。
艾玙愣了愣,转头对若芷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事了。”
待若芷走远,艾玙才跟着邬祉往僻静处走,凑近问:“你怎么知道方才不对劲?”
邬祉脚步没停,反问:“你怎么认识那个若芷?”
“几年前在这随牵无赦和牵九幽来过几次。”艾玙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轻了些,“牵无赦最爱花舞阁的酒,每次来都要喝到醉。”语气里染上点怅然,“我后来爱喝酒,也是他们带的。”
邬祉沉默着,过了会儿才问:“你最喜欢喝什么酒?”
艾玙笑了,眉眼轻弯,像悬在夜空中的浅月牙,温柔又好看:“去年你给我的那坛青梅酒,是我喝过最好的。”
艾玙瞧着邬祉紧绷的侧脸,猜到他大约是想起了从前的事,连忙补救般说:“你要是没事,也可以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啊。”
邬祉转头看艾玙,眼底情绪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有朋友。”
邬祉前半生的岁月里,只有鸦九剑与百年比武,世界简单得像张白纸。直到艾玙撞进来,才添上了第一抹鲜活的色彩。
如今邬祉的宝物有两样:一是相伴多年的鸦九剑,二是眼前这个会笑会闹、会为别人挺身而出的艾玙。
这个认知让邬祉心头一暖,伸手牵住艾玙的手腕,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我没看到是谁,但不在你我之下。”
艾玙瞥了眼两人相触的地方,邬祉的指尖正稳稳扣在他手腕上,力道不轻不重,实在规矩得有些可爱。
其实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止于此了。
艾玙心里一动,悄悄把手往上抬了抬,指尖轻轻勾住了邬祉的手指,然后手腕轻轻一翻,就把自己的手塞进了对方掌心。
“你看,这样不是更方便?”艾玙仰头看他,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天气。
那只原本僵着的手骤然发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回握住他,不是温和的贴合,而是带着他惯有的攻击性,指节紧扣,几乎要将艾玙的手嵌进自己掌心,连骨缝都透着股势在必得的狠劲。
艾玙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攥得微怔,却没觉得疼,反倒从那紧实的握力里,触到了邬祉藏在规矩之下的汹涌。
邬祉垂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凝着暗火,喉结滚动的频率更快了,但始终没说一个字,任由那股狠劲透过相握的手,清清楚楚地传到艾玙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