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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人间复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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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鸣山的雪深得没膝,狂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刀子割过一般。
邬祉紧紧拉着艾玙的手,指腹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两人踩着没胫的积雪,一步一步往山巅挪去。
风雪在他们身后嘶吼,却吹不散两人交握的力道,那身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坚定得仿若两株扎根冻土的松。
山巅的鬼门与周遭的雪色格格不入,方圆十丈内寸雪不沾,裸露的黑石上爬满暗紫色的荆棘,藤蔓上缠着锈蚀的锁链,门楣上刻满扭曲的符文,似鬼哭,又似某种古老的祷言,在风雪里泛着幽幽的光。
那门足有十丈高,厚重的门板上布满裂痕,但透着一股镇压天地的诡谲威压,仿佛从开天辟地时便立在此处,俯瞰着无数生死轮回。
艾玙的指尖刚触到门板的刹那,两人身上同时亮起微光,他体内的黑色鬼气如游蛇般窜出,邬祉周身的金线似活物般缠绕而上,两种气息在交握的掌心碰撞、纠缠,最终丝丝缕缕地交融在一起,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漫去。
就在此时,周遭的雪地突然炸开无数黑影,是被鬼门引动的阴煞所化的恶鬼。
邬祉正欲拔剑,天际亮起四十四道金光,金仙虚影踏空而来,金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恶鬼绞成飞灰。
“走。”邬祉低喝一声,拉着艾玙按住了鬼门。
门板传来刺骨的寒意,两人掌心相贴的地方却烫得惊人。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骨血在共鸣,邬祉的仙泽与艾玙的鬼气像溪流汇入江海,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渐渐模糊,他成了他的骨,他成了他的血,连心跳都在同一时刻沉重地搏动。
忽然,天际旋出一块巨大的白玉,玉身中间裂着一道狰狞的缝隙,正随着旋转缓缓合拢。当裂缝收窄到极致时,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轰然砸下,精准地笼罩住他们二人。
“呃——”邬祉猛地闷哼一声,仙泽被鬼门的阴煞狠狠反噬,经脉像被无数冰针穿刺,疼得他眼前发黑。
艾玙的鬼气在此时汹涌而出,如一把钥匙撬开他被冻结的灵力,两人的力量借着光柱齐齐灌入鬼门。
门板开始剧烈震颤,符文亮起血色红光,荆棘疯狂扭动,锁链发出崩断般的脆响。
艾玙感觉魂魄像是被生生撕扯,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可邬祉握得更紧了,那掌心的温度成了唯一的锚点。他们看着对方苍白的脸,眼里只有同一种决心,任凭冷汗混着雪水淌进衣领,硬是推着门板一寸寸闭合。
“砰——”
鬼门终于严丝合缝地合上,光柱与白玉同时消散,天地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呜咽。
邬祉喘着粗气,抬手想拉艾玙:“走,我们……”
话音未落,邬祉发现艾玙垂着头,手依然死死按在门板上,一动不动。
“艾玙?”邬祉的心猛地一沉,刚要用力拽他,一条素白的云绫突然缠上他的腰,带着刺骨的凉意将他往后拖。
“墨魆!”邬祉回头怒喝,却在转身的瞬间撞见艾玙抬起的脸。
艾玙的眼底没有痛苦,唯有细碎的光在闪。
“对不起。”艾玙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邬祉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镇定都碎了:“放开我!墨魆!”他挣扎着看见艾玙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轮廓像被温水浸泡的墨画,一点点晕开、消融。
黑色的鬼气不再温顺,而是疯狂地往鬼门里钻,连带着艾玙的血肉都在被门板吞噬。
“轰——”鬼门爆发出冲天的黑光,将整座山巅染成暗紫色。
艾玙被无形的力量托起,缓缓站直身体,双手死死摁住门板,可脸上异常平静,似乎那被撕裂的疼痛不属于自己。
门板内侧,无数漆黑的锁链悄然爬出,如灵蛇般缠绕、收紧,将缝隙锁得密不透风。
“艾玙……”邬祉的声音发颤,他看着艾玙的眼神渐渐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放开我!墨魆!你看不到吗?艾玙……放开!放开我!”
素云绫松开,邬祉踉跄着扑过去时,正看见墨魆晃了晃,意识混沌地闭上眼,手一松,直直倒在雪地里。而艾玙,已经彻底没了声息,只剩一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还望着他来时的方向。
邬祉看着那双眼眸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最终轻轻阖上。
“为什么……会这样?”邬祉喃喃着,大脑被风雪灌满,一片空茫。
邬祉不懂,明明说好要一起走的,怎么转眼就成了这样?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冲了上来,带着浓重的墨香味与雪粒的寒气。
邬祉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僵在原地,傻了一般看着怀中的艾玙,他的脸色比雪还白,嘴唇毫无血色,连最后一点温热都在迅速褪去。
“艾玙……”邬祉想摇醒艾玙,喉咙却被堵住,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艾玙素白的衣襟上,像绽开了一朵凄厉的红梅。
意识轰然崩塌,邬祉抱着艾玙,重重倒在雪地里。
冰冷的雪钻进衣领,可冻不透邬祉心口的滚烫与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邬祉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
茶家的人来了,面无表情地将邬祉与艾玙分开。
他们的动作粗鲁,带着显而易见的厌恶,却又透着一丝不敢违抗的谨慎。
“族长有令,带艾玙回去。”有人低声说着,将艾玙的身体抬起来,往山下去。
那是十九的命令,茶家人纵然恨他入骨,但不敢违逆十九的意志,只能不情不愿地执行。
邬祉躺在雪地里,视线模糊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被带走,指尖徒劳地伸向半空,却什么也抓不住。
风雪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地上的血迹,也盖住了邬祉涣散的目光。他躺在那里,任由寒冷一点点侵蚀四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们终究,还是分开了。
鬼门彻底沉寂下来,门板上的符文敛去血色,冰冷的黑石与缠紧的锁链,在风雪里透着死寂。
邬家的人踏着积雪赶来时,邬祉还躺在原地,双目空洞地望着天空,身上落满了雪,几乎要与这片白融为一体。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邬祉抬起来,他没有挣扎,像失去了所有魂魄。
就在他们转身离去的刹那,鬼门顶端忽然有什么东西坠落,“啪”地一声砸在雪地上。
那是一本封皮陈旧的书,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遗忘了千百年。
芙叶就是这时走上山巅的。祂穿着一身素色道袍,裙摆沾了不少泥雪,目光扫过地上未干的血迹、散落的锁链,最后落在昏迷的墨魆身上,他还维持着倒下的姿势,衣服被雪濡湿,脸色比纸还薄。
芙叶沉默地站了片刻,弯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书页间似乎夹着些细碎的粉末,散着淡淡的草木香。然后祂蹲下身,轻轻将墨魆扶起,半拖半抱地带着他往山下走。
风雪卷过山巅,很快将脚印填满。
那本不知来历的书被芙叶护在怀里,与墨魆的重量一起,压着芙叶的脚步,一步步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劫难过后的第一个春天,来得比往年稍晚些。
积雪消融的痕迹还留在墙角,却已有新绿从砖缝里钻出来,怯生生地顶着嫩黄的芽。
街市上渐渐恢复了人声,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铜铃声清脆得能驱散最后一点阴霾。酒肆的幌子重新挂起,掌柜的站在门口吆喝,嗓门里带着失而复得的热络。
孩子们追着蝴蝶跑过石板路,笑声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茶楼里的说书人又开了讲,只是不再说那些鬼怪横行的惊悚,转而讲起太虚四极的修士如何斩妖,弑神一脉如何护佑百姓,说到动情处,满座都跟着唏嘘。
有人端着茶碗望向窗外,阳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出暖融融的光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那场劫难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虽仍有余悸,可看着眼前这人间烟火,心里终究是踏实了。药铺前排队抓药的人少了,悬壶山的医者们陆续回来,药香重新弥漫在街巷,绣坊的姑娘们又拿起了针线,丝线在绸缎上绣出盛放的牡丹,仿佛要把所有失去的颜色都补回来。
偶有老人坐在门槛上,看着嬉闹的孩童叹气,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沉痛。但更多时候,人们只是埋头忙着生计,把对逝者的思念藏进晨起的炊烟、灯下的针线里。
日子就这么慢慢淌着,似门前那条重新解冻的河,虽带着冰碴的凉意,却终究是朝着温暖的方向,哗啦啦地流着,载着满船的希望,驶向新的岁月。
温简末的素雪绫在半路被墨魆截走,对方来时匆匆,只丢下一句“借走了”,便消失了。
如今听闻墨魆的死讯,温简末站在茶楼的窗边,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想骂一句“强盗”,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只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句未说的话连同窗隙里钻进来的风,一起咽回了肚里。
另一边,邬祉昏睡了许久。
邬家的人守在门外,将所有想探视的人都拦在廊下。
窗纸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映出屋内模糊的床榻轮廓。
没人知道他梦里是雪地里的血色,还是星河上的小船,只听见守夜的仆从说,偶尔能听见他在梦中低唤一个名字,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带着化不开的茫然与痛。
邬祉醒来时,窗外的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空气里飘着浓得化不开的春意。他睁了睁眼,睫毛上还沾着些微湿的水汽,眼神淡漠得像蒙着一层雾。
头突突地疼,邬祉动了动唇,喉咙干得发紧。
“少爷醒了?”陈叔端着水进来,见邬祉睁着眼,忙走上前想扶他。
邬祉没动,目光直直望着帐顶的缠枝纹,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艾玙呢?”
陈叔的动作顿住了,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颤,他垂下眼,没说话。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鸣。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猛地撞进邬祉的脑子里,雪地里渐渐阖上的眼、衣襟上刺目的血、被强行分开的力道……那些被疼痛掩埋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他想起来了。
艾玙醒不过来了。
被茶家的人带走了。
“……”邬祉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水杯,仰头喝了两口,水流过喉咙,却压不住那阵尖锐的涩。
接下来的日子,邬祉活得像个提线木偶。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陈叔送来的汤药也会乖乖喝完,脸上甚至能挤出一点浅淡的笑意,对着来看他的爹娘点头。
可邬老爷与杨夫人看着邬祉这样,心里比刀割还难受。
杨媛夜里常偷偷抹泪,拉着邬东的手哽咽:“你看他这样……倒不如像刚醒时那样,冲我们吼,质问我们把艾玙藏哪了。他现在这样憋着,是要把自己熬垮啊。”
邬东重重叹了口气,是啊,痛到极致的嘶吼,总好过这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像一层薄冰,谁都知道,底下藏着怎样汹涌的破碎。
沉璧和阮星遥走进邬宅时,邬祉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春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仰头,望着树杈间那个小小的、随风轻晃的旧秋千,如今被浓密的枝叶遮了大半,连顶端的鸟窝都看不清了。
“师兄。”沉璧轻声唤道。
邬祉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从前沉静了许多,仿若被春水浸过的石头。
“来了。”
阮星遥看着邬祉这副模样,心里一涩,刚要开口,却被沉璧抢了先。
“师兄,还记得方旬吗?”
邬祉点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记得。”
在千山古城,两个人都看对方不顺眼,经常干起来。那时的争执,如今想起来竟像隔着一层雾。
沉璧望着邬祉,缓缓道:“十九上神陨落后,是方旬把他带回了玉酌。听说方旬摁着十九,对着天地磕了三个头。”她顿了顿,迎上邬祉看来的目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邬祉没说话,等着沉璧的下文。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冥婚。”沉璧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邬祉平静的心湖。
“沉璧!”阮星遥急忙拉住沉璧的衣袖,蹙眉道:“别说了。”
沉璧没停,直视着邬祉:“师兄,你爱艾玙,我看得出来。你要是放不下,就去找他。茶家就算再不愿,也拦不住你。”
邬祉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意浅浅的:“我会去找他的,我们也磕过头了。”
沉璧和阮星遥离开邬宅时,正撞见沈予安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青衫,见两人出来,忙拱手:“遥姐,沉璧道兄。”
“安哥?你怎么来了?”阮星遥问道。
沈予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是温简末托我来的,他想问……他的素雪绫在不在邬道兄这里。”
阮星遥想起墨魆劫走素雪绫时的决绝,又想起他最后的结局,轻轻摇了摇头:“别去问了,想来是不在了。极寒之地据说还有类似的冰绫,我们再去寻一块便是。”
沈予安点点头:“也好。”
三人并肩走在巷子里,春日的风带着花香拂过,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只是谁都没再说话,心里都压着些沉甸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