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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宿命定祉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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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万能,神亦有不能及之处。
“玉骨慈悲心,想来观音也会喜欢这样的质地。”芙叶望向十九,话锋一转,“那你又是为何要与他交这个朋友?”
十九垂眸:“从让你去茶家与邬家那日起,他们的命运便已注定。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艾玙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数,唯有如此,方能换天下太平。”
祂的目光飘向远处,似在描摹某个身影:“他这人,半缕阴魂缠骨,半截肉身托生,偏生一副玉相,骨头缝里都透着冷玉的光,既压得住那点蚀骨的鬼气,又染不上半分活人的暖意。你说,这是托了祉玙的福,还是他生来便如此?”
芙叶淡淡道:“因为他娘。”
十九闻言愣了一下,抬眼看向祂:“你从未跟我说过艾玙的爹娘。”
芙叶看向别处:“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事,如今也不重要了。”
芙叶与茶岫素来不对付,大半症结都落在艾玙最终的去处上。
自艾玙被带回茶家那日起,一人一神便为此争论不休,言辞间的磕碰从未断过。可这场持续了多年的争执,直到茶岫离世,也没能争出个分明的结果。
芙叶独坐了许久,心念道:罢了,关于艾玙的情感之事,祂还是不再插手了。
这一切阴差阳错,让艾玙连茶岫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连下葬那日,他也被远远隔开,未能守在一旁。
那日傍晚,茶见山听见异响撞开屋门。
屋内,茶岫浑身修为已被废尽,他赖以生存的左手,那只惯用剑、常捻符的左手,此刻血肉模糊,彻底废了。
是谁……是谁替我报了仇?!
茶见山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浮了上来,他抑制不住地癫狂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意。没有半分犹豫,他上前,干脆利落地了结了茶岫的性命。
茶见山成了新的族长,正襟危坐地看着被押来的艾玙:“从前我虽为你师叔,可如今,你是不是该尊称我一声族长了?”
茶见山心里头正憋着股得意的劲儿,想笑,又记着自己新族长的身份,得端着架子,不能显得太过失态。于是那笑意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肌肉便跟着拧巴起来,怎么看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茶见山自己倒不觉得,只暗自拿捏着那点威严,殊不知那副扭曲的神情,早把心底的窃喜漏了个干净。
艾玙紧咬着牙,不肯应声。他心里清楚,师父的死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定有古怪。
“你这么快就将他下葬,是不是怕我发现什么?”艾玙被两个族人死死摁着肩膀,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却梗着脖子瞪向茶见山,“你就是心虚!”
茶见山冷笑一声:“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挖你师父的坟?”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进艾玙心里。
艾玙恨得指尖发颤,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可浑身被制住,连挣扎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茶见山那张得意的脸,将所有的恨意与不甘都憋在喉咙里。
茶见山眼神锐利地盯着艾玙,像是要将他看穿一般,忽然开口追问:“你昨日在何处?做了什么事?”
艾玙皱起眉,连自己都觉得怪异,明明没刻意去忘,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我不记得了,或许是在……是在……”艾玙支吾着,说不出下文。
“那我们离卦可还记得师父的模样?”茶见山循循善诱。
艾玙猛地愣在原地,一股寒意自心底漫起。真相在那一刻曾离他无比接近,仿佛一句耳语已送到耳边,可他未能听清。最终,它如同黎明前未接住的露水,从意识的边缘滑落,只留下一种永恒的、与某种答案失之交臂的钝重感。
茶见山看着艾玙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心中笃定了答案。
“离卦若认我,便还是茶家的人。若不认,我就把你逐出茶家,这辈子都别想再靠近茶岫那老东西的坟茔半步!”茶见山的声音砸在艾玙耳边。
艾玙依旧不肯低头,然后,茶见山将他扔进了蛇窟。
三天三夜,没有一粒米,没有一滴水,饿极了只能抓身边的蛇生吞,夜里蛇群窸窸窣窣爬过肌肤,冰冷滑腻的触感让艾玙根本无法合眼。
艾玙终究是怕了,怕那无休止的黑暗与冰冷,怕再也见不到师父的坟,更怕自己真的被彻底抛弃。可这份恐惧里,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厌恶,厌恶自己的屈服,恨自己这般没用,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更让艾玙心凉的是,墨魆被茶见山骗走了,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艾玙蜷缩在蛇窟角落,舔着干裂的嘴唇,望着头顶那方狭小的天光,只觉得全世界都丢下了他,连最后一点可以抓住的暖意,都被生生抽走了。
长街雨歇车尘起,艾玙下了山,一步一步踩进人间的尘埃里。他做了个毅然的决定:往下走,不回头。
艾玙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他不是不知道那背后藏着阴谋,可他没勇气去刨根问底,怕揭开真相后,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于是艾玙逼着自己往前看,看街上车马川流,看巷里炊烟起落。把那些怀疑和不甘暂且压在心底,任由人间的烟火气一点点漫过来,糊住身后那片藏着伤痛的山影。
脚下的路是实的,眼前的人是活的,艾玙想,或许这样走下去,总能走出点什么来。
檐角风铃曾共语,却笑风来语自闲。
相逢若只似初遇,何来残烛摇孤壁。
艾玙察觉到自己精神不对劲,思维像是被狂风卷着的乱絮,时常不受控地疯癫起来。
哪怕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行动也比思考快一步。
可疯癫的苗头总在这时冒出来。帮人解围后,艾玙会突然爆发出一连串高亢而破碎的笑声,直至他喘不过气,脖颈青筋暴起,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像是要将灵魂也呕吐出来的剧烈声响,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类,倒像是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碎裂了。
或是盯着人家道谢的脸,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艾玙自己也知道不对劲,却管不住那股子疯劲,在每次帮完人后,望着自己发颤的手,眼底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更乱的思绪淹没。
日子久了,艾玙慢慢学会了把那股疯癫劲儿往心里压。
人前他尽量绷着,只在转身的瞬间,才任由眼底的混乱泄出半分。
艾玙仿佛一个揣着秘密的旅人,用平静的外壳裹住内里翻涌的狂澜,生怕被人看出破绽。
可那癫狂的根须,早已在心里扎得更深。
有时走在热闹的街市,眼角余光会突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是多年前守在恩人墓前的鬼魂,早就该消散了,此刻却穿着旧衣,在街角冲艾玙微微颔首。
那些死去的人,在他眼前晃悠,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但艾玙见不到自己的师父。
那些晃悠的影子里,有素不相识的鬼魂,有模糊记不清的面孔,独独没有茶岫。那个为他叹气、教他辨世间情分的人,那个艾玙最想见的人,任他怎么睁大眼睛去看,怎么侧着耳朵去听,都从未在眼前晃过,也从未在耳边留过半句声响。
艾玙蹲在墙根下,指尖抠着砖缝里的泥土。疯癫的念头还在脑子里转圈,可这一次,他没再大笑,也没再发怔。
既然见不到,那便算了。
艾玙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继续往前走。脚步或许还有些踉跄,眼神也许还有混沌,但他依然没回头。
身后的山,身后的人,身后的所有念想,都被艾玙裹进那层摇摇欲坠的平静里,跟着脚步一起,往人间更深处去了。
艾玙活得肆意张扬,浑身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嚣张气。
没活计上门时,便往热闹街市一蹲,面前摆个豁口的破碗。
遇着那衣着光鲜却吝啬的主儿,艾玙眼皮都懒得抬,对方若啐骂两句,他反倒笑得更痞。
真要是碰着那穷苦人家求上门,艾玙倒捋着袖子就走,忙活大半夜驱了邪祟,临走时拍人家孩子的头:“钱就免了,给俩馒头路上啃。”
转头又晃悠着往酒馆去,背影歪歪斜斜,比谁都自在。
艾玙不管什么规矩体面,活得像阵野风,刮到哪儿是哪儿,嚣张得没边,但也真性情得让人恨不起来。
阳光不偏不倚落在艾玙肩头,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染出层暖融融的金边。衣襟沾着薄薄一层汗,贴在脊背,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头顶是浓密的绿荫,枝繁叶茂遮得日头正好,碎光从叶隙漏下来,在艾玙脚边晃出斑驳的影。风穿林而过,带着草木的清气,掀得他衣袂轻轻翻飞。
正是人间最好的时节,不冷不热,万物舒展。
艾玙半倚在老树根上,指尖捻着片刚落的叶子,眼神懒懒的,没什么焦点。
前尘纠葛似被这山风卷走了大半,此刻艾玙谁也不欠,谁也不恋,只消守着这方山水,便觉逍遥自在。
天地辽阔,他自个儿便是自个儿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