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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金乌临昼不临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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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小时候,吃过百家的饭……我是很多人的孩子。”
他是百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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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米的人都走了,人气没了,像一场盛大的、短暂的虚假繁华落下帷幕,重新归于一片凄凉的荒芜,比之前还要苍凉、萧条。
杨恪跪在碑前,弓着背,一声不吭,太阳不温的余晖,被冰冷的碑石,反照成一道悲壮、凄凉的光。
碑旁的枯草像张纸,一直在冬风里哗哗作响,分不清是纸钱,还是枯叶在风里发了疯。
卫瓴在他身边跪下,倾身抱住了他,头侧在他颈窝,挡住了快要把人吞掉的风,她的青丝若有若无拂过他的鼻梁,轻如飞絮。
杨恪的身体一僵,然后慢慢松下去,把额头抵在了她的肩头。
像偃旗息鼓、敛起所有锋芒的刺猬,只留下了致命的脆弱和迷惘。
依赖、贪恋着她身上的气味和温度,把头和怅惘的心一起搁放在了她的肩头,贪婪又虔诚,仿佛她是人间向他伸出的一只手,被他抓住了。
卫瓴的眼中恍过微愕和心软,片刻后,更坚定地抱住了他宽挺的肩背,毫不犹豫地回应他赤诚的信任。
他在无声地哭,肩一直在轻微地发抖。
“叫我怎么怨他们。”
他的声音有孩子样的迷茫,艰涩的沙哑,很轻,在她肩头闷闷的。
卫瓴的喉间一紧,下巴搁在他的乌发上,隔着头发拂上他的脖颈,他的脖子很烫,卫瓴的手轻贴住他后颈的弧度,掀起眸光,目光缓慢落在了无言的石碑上。
她想,若是生死真的夺不走灵魂,杨恪的家人,一定想抱住他。
像第一次见到他时,宠溺地笑望他滑稽的哭脸。
笑望他的涕泗横流。
但这次,他们没等他跑过去,把他高高举起,而是在缓缓地挥手道别。
好像,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有人会像午后睡了一觉、吃完饭放下筷子一样,寻常、轻易、平淡的,就留在了昨天。
还没察觉,再回头,席子已经凉了,碗里也积了灰。
独自浸泡在苦水里,杨恪可以慢慢去感受、去适应如同蚂蚁在逐渐啃噬筋骨的慢痛,可是让他尝到了苦里掺进的一丝甜,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温暖的滋味儿,他就不愿意再自己一个人。
他想环住她的腰,用力抱进自己的怀里,填充自己像个无底洞、快要把他吞没的焦虑和不安,想剥夺她身上本就叫寒风侵蚀的所剩无几的温度,来抵抗自己内心经受的冰霜,霸占、利用她的温柔和恻隐,去弥补自己内心的空缺、抑郁。
自私,放肆,又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如同一个恬不知耻的小偷,可耻也卑劣。
杨恪双目猩红,狭窄、逼仄的视线里,他撑在地上的手,紧紧攥住了卫瓴的一角裙摆,连带着干燥的黄土,狠狠握在了手心里,仿佛要再不松开,手背上的青筋绷直。
“卫瓴。”
卫瓴的头轻轻朝他侧过去,有些不适应。
他从不直呼她的名字,因身份,几乎没有人会连名带姓喊她,父皇母妃会唤她秾华,皇姐皇兄称她七妹,只有六哥阿瓴阿瓴地叫,在她的记忆里,喊她卫瓴的人可以一个个提溜出来数得清。
她的头动那一下,无声告诉他自己在听,不吵不闹又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像一个劝退了风、可以任人大声呐喊的山谷,或者漂泊之舟在夜里能轻轻靠上的、挑着一盏昏暗小灯的港。
“我爹他从没后悔放了粮,现在,他一定、心满意足了吧,大概笑出了声儿……谁知道呢。”仿佛听到了爹爽朗有力的笑声,他牵起了一点嘴角,他该替他高兴的,为什么他的眼泪一直在流。
永世不忘,万民敬立。
巨大的敬畏在卫瓴心中升起,她见惯了蛇鼠两端和不择手段的人,她从没想过,这世上,当真有人不计回报、不厌其烦地补着人间的窟窿,仿佛他活着,就是为了让世人相信,肮脏和废墟中,也会有光照过去的地方,开着一朵花。
问天下,有几人,能得此碑立于天地?
这里没埋杨将军的骸骨,也不是衣冠冢,但是每个靠他放粮活下来的人、都成了他的碑。
“当初爹他明知,军粮不可碰,还是开仓,放了粮,因为有人已经饿很久,没吃上一口饭了,多等一天,都会多死好多人,每死一个人,都有一个家、破了。”杨恪声音颤抖,有恻隐、不忍,失神地回忆那段时光。
“在牢里的日子,我恨他们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是东郭救下的狼,枉为一世生人,如今又让我知道,他们原来是要救爹,不是要害他……”
他停顿,不愿面对又不得不承认地哭诉下去,“可那万民状,就是成了证据,就是让爹娘、兄长、阿姐还有我,让我们全家下了狱。”
这比恨,还让他崩溃。
有人要他们亡,也有人盼他们生。
他更痛苦了,迷茫又挣扎,“我不知道……不知道,卫瓴,我不知道该怎么自处,到底要让我怎样,究竟要我怎样,为什么这世上有善也有恶,让我不能爱,也不能恨。”
他陷入了纠结、挣扎,好像正躺在一片薄冰上,已经有一半身子泡在湖水里了,另一半岌岌可危,随时也等待着掉下去。
卫瓴心里不由得一阵钝痛,杨恪的话像把锯子在来回拉扯、割锯,用最简单、直白的言语,要把她的心剌下来了。
他的心思越单纯,疑惑越深,让这些话越残忍。
干净的人,只是让他知道混浊的存在,都是种摧残和折磨。
杨恪有不知道,不明白。
她也有好多为什么,至今无人答。
她甚至有时候在思索,人活着,就是为了经历和看透泪和痛吗?
“杨恪……杨恪,抬头,你看着我,杨恪。”
可是现在她不能让自己和杨恪掉进那片湖里,他们不能停留在原地,更不可能回头奔向昨天,只有明天能穿梭回过去。
明天,已经伸出手,向他们发出了挑战,也是邀请。
卫瓴把他从肩头扳正,捧起他的脸。
望入他的眼睛,眼里闪着坚韧、有力的光,温柔又坚定地说。
“如果看不清别人,就去看清你自己。”
如果看清世界真假掺半、善恶有别,让你那么痛苦,就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清你自己。
看清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儿,有着怎样的一头乌发,和一双如何漂亮的眼睛。
看清自己眼底不会骗人的期冀和希望。
杨恪无声的眼泪顺着她的掌根流下去,滑过卫瓴小臂细腻的肌肤,他被卫瓴占据的眸里,有簇风吹的晃动烛火。
卫瓴离他又近了一些,声音却更轻,如同会蛊惑人心,每一个字都砸进他的内心深处。
“不要去在意别人究竟是黑,还是白。帮爱你的人,守住你自己,行吗?”
“那些,只决定了我们对待他们的态度,而不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杨恪,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去爱,去怨恨,甚至去叱责,去发泄,爱憎之所以存在,就是有人值得,也有人放弃了得到你的好。”卫瓴在笑,“要是有人错过了,那是他们的损失,是他们太笨,不知道失去了如此好的你,他们亏大了呢。”
她的笑容是夜里升起的第二轮太阳。
“不但要爱,要恨,还要轰轰烈烈,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好了,你是不是太能哭了,我怎不知道,你原来还是水做的,快把这里淹了,衣裳都要有三斤重了,天这么冷,回去晾起来都不好干……”
杨恪已经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静静盯着她喋喋不休。
她的手很凉。
可是杨恪对她指尖的冰凉产生了一丝眷恋。
他被这一瞬恍过的想法吓到,感到恐惧和惊慌。
他害怕自己的眼神,会像叛徒,暴露出他内心的念头,生怕被那么聪明、慧敏的她发现端倪,或者一览无余。
杨恪低下眼,掩住了眼神。
连枝无声叹了口气,抬头朝远处望去,傻在了原地。
远处干秃、隐蔽的树林里。
尉迟玄快要半隐在黑夜里。
看不见尉迟玄的神色,但他修长高大的人影,矗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身周萦绕着浓郁的、瘆人的阴气和躁郁。
风里的树影像是魑魅魍魉,趴在他身上,拖拽、纠缠、厉声尖叫,要拉他一块下阴曹地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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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扬皱起鼻子,有点儿烦地单手抓了抓头,侧头看去。
尉迟玄就站在这,看那两人跪在地上又抱又哭。
他冷眼看着一切,阴郁、沉默,完全嵌进了周围的黑暗,胸口缓慢、压抑地起伏,送进里面的空气根本不够他喘息,像是要活活憋死他。
他觉得很可笑,想冷笑,但嘴角沉得简直想死,勾不起来,只能眼神死死锁住碑前的那两人,看看究竟还能跪到什么时候。
他搞不懂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
同他有什么关系?
但心脏就是要死要活一样,绞得死死的,恨不得让他暴毙在这儿。
一股无名火起,不向外烧,一味在他身体里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怎么,现在这该死的蛊是换了花样儿折磨他吗?
在来的路上,他备下了很多话,腹中打下多少兴奋、恶狠的稿,想象着她的表情和反应,她那双永远倔强的凤眸里,除了惊慌失措、惊吓、诧异,还会出现什么生动的东西?
光是想想,他背上的伤都仿佛没了知觉。
但现在,好像都用不上了。
李不扬瞥了眼尉迟玄的脸,在心里问候了一圈儿不相识之人的祖宗。
他大爷的,真是见了鬼了,出门忘看黄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