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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独在异乡为异客 ...

  •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亮起时,言笑聆恍惚间以为自己又站在了戏台的追光灯下。麻药缓缓注入静脉,意识模糊前最后一刻,她仿佛听见了熟悉的锣鼓点。

      等她再度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惨白的天花板,膝盖处传来的钝痛提醒着她:舞台的追光,再也照不到她了。

      病房里,光线昏沉得像浸在冷水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碘伏混合的味道,尖锐地刺着鼻腔。她动了动手指,触到床单粗糙的纹理,转头看向窗外,渝城的天是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像她此刻的胸腔,闷得发慌。

      “醒了?”外婆的声音带着几分客气的关切,从床边传来。

      言笑聆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病房里坐着五个人,除了外婆之外,是三个舅舅之中的大舅、小姨,还有两个叫不出名字的表哥表姐,形成一个松散的圈子,却没有一个人靠近病床。他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打量。

      “手术挺成功的,医生说恢复得好,以后走路就跟正常人一样了。你妈妈临时有急事先去忙了,等明天再来看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你跟你表哥表姐说,他们今天留下来照顾你,我们就先回去了……”大舅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言笑聆记得这是来渝城这五天里大舅跟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言罢,其他几个人纷纷起身离开。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表姐表哥在刷着手机,打发无聊的时间。

      她能感觉到,病房里的空气依旧凝滞,那些所谓的血亲,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到。

      他们的客气是小心翼翼的,陌生是根深蒂固的,冷淡是不加掩饰的,漠然是深入骨髓的。她像一个局外人,闯入了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家”,始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

      夜里,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膝盖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比白天更甚,可比起身体的痛,心里的荒芜更让她难以承受。

      渝城的冬季总是阴冷潮湿的,漫长得出奇。术后三个月的康复期里,言笑聆常常坐在二舅舅帮忙找的出租屋朝北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膝盖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可心里的缺口,却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越裂越大。

      这是老城区一栋普通居民楼,房子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单位宿舍,墙壁上很多霉斑的渍。

      三个舅舅和小姨轮流来探望,带来的水果篮堆满了墙角。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渝城口音,语速快得像在吵架。言笑聆努力地听着,但还是听不懂,她只能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他们在客厅里高声谈笑,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他人家庭剧场的观众。

      “笑聆,吃橘子。”大舅妈递来一瓣橘子。

      “谢谢舅妈。”她接过橘子,指尖相触的瞬间,能感觉到对方迅速的缩回。

      客套,生分,带着小心翼翼的疏离。这就是她在血亲中间的感受。

      三表姐带着孩子来看她,小姑娘指着她缠紧绷带的腿,天真地问:“妈妈,小姨的腿是不是断掉了?”

      三表姐慌忙捂住孩子的嘴,尴尬地对言笑聆说:“娃儿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言笑聆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可心里却很难受。她看着那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这样无忧无虑,可如今,她却被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而这份“陌生”,似乎也成了她融入这个家庭的阻碍,让她在他们眼中,始终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标签。

      三个月的时间,像一把钝刀,慢慢切割着她的耐心和期待。膝盖的恢复情况越来越好,可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

      她渐渐不再期待那些所谓的家人的探望,甚至开始害怕他们来。每次他们离开后,屋子里的冷清都会被无限放大,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始终是一个过客。

      三个月后,膝盖的情况恢复得比预期的还好,江沐漓立刻为女儿安排好了工作。一家渝城广告公司,职位依然是文案策划。

      上班第一天,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同事们讨论着热点话题,说着她听不懂的渝城方言。中午聚餐时,大家聊着渝城的各种她闻所未闻的地点、事件、人物,她插不上话,只能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汤。

      “言姐是从北方来的吧?”设计部的同事小慧好奇地问:“你们那儿是不是天天吃面食啊?”

      她勉强笑了笑,想起戏校食堂里,溪远总会多打一个馒头留给她,长大以后分着吃一碗牛肉面,汤都要喝得一滴不剩……

      现在,工作对她来说,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麻痹,让她可以暂时忘记亲情的疏离和内心的孤独。

      新公司的工作节奏很快,文案策划的工作并不轻松。每天面对堆积如山的方案、客户挑剔的要求、同事之间无形的竞争,言笑聆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她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像个陀螺,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出租屋时,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任由疲惫和孤独将自己吞噬。

      可是母亲并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机会。工作刚稳定下来,江沐漓就开始接二连三地给她安排相亲。

      “这个是张总家的儿子,自己开公司的,年轻有为,长得也精神。”

      “这个是公务员,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性格也稳重,很适合过日子。”

      “这个是大学老师,知识分子,有文化,以后对孩子教育也好。”

      江沐漓在言笑聆的床上一字排开,三张照片,三副陌生的面孔,言笑聆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是单选题还是多选题。

      “妈,我现在真的不想相亲。真的是够了。就算我求你了!”言笑聆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声音沙哑。

      “不想相亲?你都多大了?都三十多了!再拖下去,好男人都被别人挑走了!”江沐漓的声音拔得高了,带着明显的不满;“我给你安排的都是优质男,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认识,你倒好,一个个都拒绝,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心里现在装不下别人。”言笑聆的声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执拗。

      “莫非你还想着溪远?言笑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在这里执迷不悟没有任何意义!你以为他还会等你吗?你看看你自己,腿刚好,工作才起步,现在如果能在这里真正安个家是最好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吗?”

      母亲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溪远,这个名字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印记,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抹去。

      每次言笑聆被唠叨得快疯了的时候她就会选择违心地去相亲,堵住江沐漓的嘴,每次都是敷衍,草草了事,失败是必然的结果,而每次失败之后都少不了一场争吵。在饭桌上,江沐漓会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你到底要挑到什么时候?那个溪远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言笑聆不说话,只是更深地低下头。母亲永远不会明白,溪远从不是迷魂汤,而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的星光。

      一个雨夜,她加班到很晚,站在公司楼下等出租车。雨水模糊了城市的霓虹,她突然想起那个和溪远重逢的雨夜,可一抬头,只有渝城陌生的街灯。

      她又开始失眠。深夜两点,她会打开手机,在网站上反复看那段《长坂坡》,放到大武生赵云亮相的唱段,她还是会心跳加速。因为她仿佛看到了溪远当年的样子。

      "言笑聆,你还要活在过去多久?"江沐漓气得脸色发白,"他一个开出租车的,要前途没前途要身份没身份!你图他什么!?"

      她图什么?图的是那个会在她膝盖旧伤复发时,默默帮她打好饭的少年;图的是那个在全校都疏远他时,依然挺直脊背练功的武生;图的是在现实的压力下,不得已而退学却能在困境中保持初心的那份执着;图的是那个在三年的时间里,每天暗中守护着她的傻瓜……

      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和她同龄,午休时好奇地问:“言姐,你手机壁纸里那个武生是谁啊?真帅。”

      她难得地笑了:"是我师哥。"

      “真的吗?我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她没解释那是她的初恋,没解释那是她回不去的故乡。就像她没解释,每次写文案时,那些不经意流淌出的诗意,其实都来自戏文的熏陶。

      某一个加班夜,她独自留在公司赶稿。凌晨三点,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推开键盘,走到窗前。渝城的夜景璀璨如星海,可每一盏灯都照不亮她心中的荒原。

      她轻轻哼起《锁麟囊》,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唱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收余恨?她无恨可收。免娇嗔?她早已不会撒娇。至于改性情——她已经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

      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江沐漓发来的消息:“明天晚上七点,雾都饭店,你张阿姨的侄子刚从英国回来。这次不许再找借口。”

      她望着那条消息,许久,回复了一个“好”字。

      放下手机,她继续哼唱下一句:“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泪水无声滑落。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薛湘灵,没有锁麟囊可赠,没有良缘可期。她只是言笑聆,一个在异乡的深夜里,对着虚假的星空唱戏的傻女子。

      晨光微露时,她擦干眼泪,开始修改昨晚的文案。新的一天又要开始,新的相亲还在等着她。她只能把那个唱戏的言笑聆,把那个爱着溪远的言笑聆,深深埋在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就像戏文里唱的:“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而她的惊涛骇浪,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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