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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生命的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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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渝城的第三年,深秋。
晚上九点,窗外的霓虹被雨雾揉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出租屋很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桌上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策划案被打回三次,甲方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上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言笑聆揉了揉发胀的眼窝,从抽屉里摸出一瓶红酒,没有醒酒器,也没有酒杯,就对着瓶口直接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让她暂时忘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忘了昨晚又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煎熬。
诊断书上的专业名词拗口而冰冷,像一串来自深渊的密码。医生的话语在消毒水气味里漂浮,有些字眼格外沉重——“罕见”、“高侵袭性”、“预后不佳”。
言笑聆坐在那里,周遭的声音渐渐退潮,变成模糊的嗡鸣。她奇异地没有哭,也没有问“是不是弄错了”,只是忽然觉得,诊室里不冷,自己却像坐在一块巨大的、永不融化的冰上,寒意顺着脊椎,一寸寸爬上来,冻结了她的全身。
原来,压垮一个人的,真的可以只是一张纸。
走出医院时,渝城惯有的、灰白的天色兜头洒下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想起刚到渝城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她拖着还未痊愈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心里堵着一口不服输的气,觉得只要膝盖好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后来,膝盖的疼痛果然一日日减轻,从尖锐的刺疼变为阴雨天隐晦的钝感,最后只剩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印记。她曾为此暗暗松了一口气,仿佛战胜了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
她还是太天真了,真正的敌人,一直沉默地潜伏在她的血液与骨骼里,伺机而动。它不声不响,耐心地等待她熬过身体的伤,挨过工作的重压,捱过母亲江沐漓在电话里一次次关于“归宿”的叹息,甚至熬过对溪远那种噬心刻骨、却又遥不可及的思念。它冷眼旁观她如何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望着出租屋天花板上的水渍纹理,看它幻化成各种狰狞或哀伤的形状;看她如何在头痛欲裂时,打开那瓶廉价的红酒,让灼热的液体烫过喉咙,带来片刻混沌的、虚假的安宁。
酒精是拙劣的泥瓦匠,勉强糊住她灵魂墙壁上越来越多的裂缝,可第二天清晨,阳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入,那些裂缝便无所遁形,甚至显得更加破败不堪。
那个敌人甚至目睹了洪佳敏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她世界最后一块基石的崩塌。那个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给她讲那些化学知识的姑娘,一场急病,说没就没了。从那天起,渝城连绵的夜雨似乎就再没停过。
雨水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哭泣的指节在叩问。她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风呼呼地穿过,带着哨音。孙灵素她们在遥远的沈州,各有各的生活与波澜,深夜的朋友圈点赞或几句安慰,穿不透那层浓稠的孤独。她只能自己忍着,把哽咽、颤抖和冰冷的、对未来的迷茫,一口口咽回肚里,任它们在里面发酵、变质,成为更毒的苦水。
于是,当这张诊断书终于来临,她竟感到一丝荒谬的“果然如此”。好像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凌迟,刽子手终于举起了最终的刀。不是解脱,而是“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悲凉确认。
化疗,很快开始了。那是一条苍白、狭窄、充满药水味的隧道。
她剪短了头发,后来索性剃光,买了一顶柔软的米色毛线帽。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泛着蜡黄的透明感,只有那双眼睛,还固执地亮着一点微弱的光,那是尚未被病痛完全掠夺的、属于“言笑聆”的最后标识。
药物,是一群暴徒。它们以拯救之名,行摧残之实。每一次输液,都像一场酷刑。冰冷的液体涌入血管,起初是细微的刺麻,然后寒意扩散,侵入骨髓,她盖着两层厚厚的被子依然冷得牙齿打颤。紧随其后的,是翻江倒海的恶心,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却依旧干呕不止,直到吐出苦涩的胆汁。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成了一种失控的、不断产生痛苦的机器。
她就那样蜷缩在病床上,手指死死抠着床单,指甲断裂了也浑然不觉。汗水,湿了又干,在额头上结成细微的盐粒。
而比身体痛苦更甚的,是那股无边无际的委屈。
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号,在无数个被剧痛折磨的清醒时刻,毒蛇一样啃咬着她的心。
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去爱一个人,没来得及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母亲江沐漓总催她结婚,好像那是一道必须完成的、保障幸福的程序。她不是不向往,只是心里住进了一个溪远,就再也容不下别人将就。
可如今,连这份“不将就”的执拗,都成了绝境中的奢侈品。委屈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她的鼻腔、口腔,让她在无人的深夜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她委屈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更多风景,委屈自己攒了那么多想做的事的清单还一样未做,委屈这具身体为何如此不争气,背叛得如此彻底。
还有不甘。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不甘。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定义为一个“病人”,一个等待死亡倒计时的符号。她才刚在渝城站稳脚跟,工作虽然压力如山,但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样的节奏,下一个项目,或许就能做出亮眼的成绩。她不甘心那些熬夜做的方案、那些陪的笑脸、那些吞下的委屈,全都化为乌有。她更不甘心的是,自己和溪远的故事,难道就这样,仓促地、无声地写下了“未完无续”?
溪远。这个名字,是比癌细胞更顽固的印记,深深刻在她的生命里。
在身体被化疗药物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时候,在呕吐的间隙虚脱地喘息的时候,在因疼痛而意识模糊、簌簌发抖的时候……溪远的脸,总会清晰地浮现。不是照片上那种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气息。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是他手指的温度,是他身上淡淡的烟草的味道,是他沉默时微微抿起的唇角……这些记忆的碎片,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反而尖锐得触手可及。
她常常陷入一种半清醒的幻梦。梦里,她不是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而是站在二十几年前的戏校练功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微尘,静谧得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溪远就在对面压腿,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温和,仿佛在说:“你在这里,就好。”没有言语,没有靠近,只是那样一种安然的、彼此知晓的共存。这虚幻的温暖,是她从现实严冬里偷来的一小簇火苗,明知是假的,却贪恋得不肯醒来。因为醒来,就是冰冷的针头、刺鼻的药味,和无边无际的、噬人的孤寂。
她开始偷偷地写一些东西,写在手机备忘录里,那不是日记,而只是一些破碎的句子,意识的流沙……
“今天吐了七次。最后一次,好像把灵魂也吐出去了一点。如果灵魂有形状,大概是一团灰色的、黏糊糊的雾。”
“妈妈今天又哭了,在走廊外压着声音。她骂我‘不听话,早点成家有人照顾多好’。我心如刀绞,却连替她擦泪的力气都没有。对不起,妈妈,我可能……永远也完不成你给我的‘任务’了。”
而关于溪远,她写得最多,也最凌乱。
“溪远,如果疼痛有刻度,我想把你设为零点。那么现在,大约是负一万米的深海,没有光,压力能挤碎每一根骨头。”
“忽然很想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出租车里疲惫地揉着眉心,还是独自在深夜点一支烟?沈州,下雪了吗?”
“我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真正把自己给你,后悔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后悔以为来日方长。原来,‘未来’是世上最狡猾的骗子。”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我在这里,像一根渐渐熄灭的蜡烛,你会来看我吗?大概不会吧。也好,不要让你看见我这么丑的样子。我记得的,是你记忆里那个还算鲜活的我,这就够了。”
“爱你,是我短暂一生中,发生过的、最美的一个故事。只是故事的尾声,太敷衍了……”
写着写着,眼泪就会毫无预兆地掉下来,这眼泪不是为了博取同情,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里面有委屈,有不甘,有深入骨髓的遗憾,也有一丝干净的温柔。至少,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这份感情是真实的,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言笑聆的,是任何病魔都无法夺走的。这份爱,没能给她一个温暖的归宿,却成了她走向生命终点时,唯一能够紧紧攥在手里的、属于自己的行李。
病情的发展,快得超乎所有人的预期,包括医生。那种罕见的癌细胞,像最贪婪而高效的侵略者,在她体内疯狂攻城略地。化疗的效果微乎其微,反而更快地摧垮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
她迅速地消瘦下去,被子盖在身上,几乎看不出下面的躯体轮廓。说话变得费力,需要积攒很久的力气,才能吐出几个微弱的气音。
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她常常陷入昏睡。睡眠不再是休息,而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战场。梦里没有病痛,却有更多离奇的景象。有时,她走在一条开满紫色小花的小径上,路的尽头站着溪远,她拼命想跑过去,腿却像陷在泥沼里。有时,她回到小时候家乡的河边,河水清澈,却冰冷刺骨。更多的时候,是一片空茫的白,她在里面漂浮,没有方向,也没有重量。
清醒的片刻变得极为珍贵。她会用尽力气,转动眼珠,看向病房的窗户。窗户很小,只能框住一角天空和对面楼房灰色的墙壁。但她看得极为专注,仿佛那狭窄的视野里,藏着人生所有的含义。
母亲江沐漓似乎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鬓边白发丛生,总是红着眼眶,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手温暖而粗糙,传递着无言的绝望。言笑聆想对她笑一笑,想说“妈妈,别怕”,但已经没有了发音的力气,最终只能微不可察地轻轻回握一下。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身体知觉,像沙漏里的沙即将流尽前,那最后加速的簌簌声。恐惧似乎淡去了,剩下的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遗憾还有很多,多得能填满整个渝城的山谷。不甘依然在心底某个角落阴燃,但已经即将完全熄灭。
唯有对溪远的思念,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生命烛火将熄之时,燃起最后一道纯净而炽烈的光焰。那不再是求而不得的苦涩,不再是委屈的象征,而升华成一种更抽象、更本真的存在。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份爱,已经脱离了具体的、世俗的渴望(比如相见,比如相守),而变成了她生命本身的一部分,是她之所以成为“言笑聆”的一个核心。就像一段京剧的唱腔,无论唱片是否磨损,它曾经存在过,回荡过,就有了永恒的意义。
在一个黄昏,渝城难得地露出了晚霞。一片瑰丽的、金红与绛紫交织的光,透过那扇小窗,斜斜地照在病床白色的床单上,也映亮了她消瘦的脸颊。她的意识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像被这最后的霞光涤荡过一样。她看着那道光,眼神温柔。
母亲趴在她床边睡着了,握着她的手。言笑聆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转动眼球,望向母亲憔悴的面容。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妈妈,对不起,我累了,先走一步。别哭,我只是……去一个没有疼的地方了。”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窗外的霞光,瞳孔深处,映着那绚烂却即将消逝的颜色。恍惚间,那光芒里,似乎浮现出溪远的身影,不是具体的模样,而是一团温暖的、朦胧的光晕。她心里最后那个念头:
“溪远……你看,晚霞……真美啊。”
“我……”
后面的话,再也没有力气凝聚成形。但那未竟的语意里,只有一片温柔的遗憾,和一份尘埃落定般的、静默的告别。
霞光渐渐暗淡,沉入城市的轮廓线下。病房里的监护仪器,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平稳的警报音。
渝城的夜,降临了。和往常一样,雾气从江面升起,缓缓弥漫开来,吞没了楼宇、街道和灯火。这座城市依然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没有人知道,在一间小小的病房里,一个带着满心故事、满心遗憾、和一份来不及说出口的深爱的女子,已经停下了她的漂泊。
她最终,还是客死他乡。带着对远方一个人无声的思念,独自完成了生命最后的、也是最孤独的谢幕。那思念未曾宣之于口,却比任何癌痛都更深刻地,烙在了她存在过的时光里,成了这首仓促生命绝唱中,唯一不朽的旋律……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