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与奶糖》破壑

99、98再见清水

　　科研院的大门已经录入了温存的身份信息，在主楼后别有洞天，温存跟着许喆和楚扰两人穿过大楼内部，后面还有大楼相连。

　　许喆介绍说科研院后面就是医学研究所，里面有不同分区，每道门门口都有区域分布图，但依旧令人眼花缭乱。

　　温存只记得自己穿过了层层大门，周围人群越来越少，过了很长时间，长长的走廊越来越冷清，堪称人迹罕至。

　　最后终于停在一座研究所面前，温存抬头看向上面，有一排金属色字体，多国翻译，主体是c国的方块字：基因研究所。

　　大门有重兵把守，荷枪实弹，门卡处有周密的安检区，过了安检后要进行全身消毒，随后穿好防护服和鞋套。

　　许喆把调令卡交给温存，说：“这里我们进不去。”

　　“总部老员工也进不去吗？”

　　“里面都是高度机密，这张卡带着独属于你的虹膜编码信息，一对一，冒名顶替可不行，只能你自己进。”

　　温存：“好。”

　　“上头的指令，要我两小时后接你。”

　　“接去哪？”

　　“穿过这些大楼，最后面就是军事基地总部，我们到时候乘院内定轨车过去，那里有专门给你准备的房间。”

　　楚扰插了一句：“我们都在那，老左的住处也在那儿。”

　　温存点头。

　　许喆：“过完安检会有人带你去见清水，跟着他走就行。”

　　“好。”

　　许喆：“那我们一会儿见！”

　　温存把手机拿出来，递给了许喆：“估计不让带，你帮我收着吧。”

　　许喆接过去：“好。”

　　温存和他们挥挥手，转身走进了基因研究所。

　　安检十分顺利，一个年轻小哥拿着他的调令卡，带着他去了消毒室，在消毒室里，温存的戒指甚至都拿下来消息了一番。但这里的防护服要比他想象中的轻便，和影视剧里的并不一样。

　　带着他的小哥解释，说现在他穿的防护服等级较低，只有去高危病毒区域才需要穿高级防护服。温存跟着他一路走过了很多区域，看到小哥腰间配了一把银色手枪。

　　“清先生在A区第一基因观察室。”小哥把温存领到一处封闭的金属大门前，说道：“里面我也不能进了，你进去之后要走绿色的门，蓝色门是观察室，绿色门里是清先生的活动区域。”

　　“好，谢谢。”

　　“温先生，我提醒您，清先生作为基因计划的重点实验者，基因观察室24小时对其监控，所有的声音影像全无死角，请您务必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知道了。”

　　温存站在门前，识别设备传来AI的播报声：通过身份验证。

　　滴——的一声，大门缓缓打开。

　　温存进去后，选择了绿色的门，这一次直接用手就能推开。

　　他站在那兀自待了几秒钟，这才推开门。

　　一股刺激性极强的药味扑面而来，很刺鼻，温存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进去之后，回身关门，接着看向房间里。

　　房间里有滴滴滴滴的仪器声，光线很暗，屋里没有窗户，只有灯光。各种仪器和试管无规则地摆放着，有些还挂在墙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大型培养舱，在众多仪器和培养舱中间，放置着一张病床。

　　很多年后的温存脑海里仍能清晰地记起这幅画面，他僵持地站在门口，眼前是一副不太符合本世纪生物科学发展的画面——数不清的先进机器、仪器，伴随着无孔不入的药水味，一张纯白的看上去冰冷无比的病床上，清水半躺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

　　幽冷的灯光洒遍他瘦削的身体与苍白的面颊，他比上一次温存见他时瘦了太多，瘦到脱相，瘦到温存几乎认不出他。他甚至就像一个……一个存在于异世界的人，他被整个世界分割了出去。

　　他颧骨凸出，眼睛看起来也更大了，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固定输液装置就贴在他的手肘内侧，他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他的瞳仁看起来很黑，但是黯淡无光。

　　他看到温存进来时，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脸上迟缓地展开一个笑，他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干枯嘶哑，他说：“你来了，你居然真的会来。”

　　“过来坐，离我近一点儿。”他说：“我好久没见到朋友了。”

　　温存走过去，搬了一把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

　　清水把手里的书合上，温存看了眼，是《西西弗神话》。

　　“读过加缪吗？”

　　“读过一点。”

　　清水：“加缪说——活着，就是经历荒诞。而经历荒诞，首先就是直视它。”

　　温存：“可是他后面还有一句，我所知道的唯一的自由，就是精神与行动的自由。”

　　清水笑了：“真正重要的并不在于如何活得更好，而是在于尽可能地去经历。”

　　“清水，这句话的重点不是经历，是反抗和自由。”

　　“反抗什么呢？”清水看着他：“我能做出的选择，就是我要的自由。”

　　温存：“OK。你找我什么事，我想你不是和我讨论荒诞主义的吧。”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见见你。”清水看着他，眼神里有种浓烈的疲惫和哀伤：“我想看看你，这样说不定能回想起曾经的自己，不然我都快忘了。”

　　“你这几年一直躺在这里？”

　　“差不多吧，每天抽血，做实验，经历副作用，经历排异反应，疼痛、呕吐，心悸、窒息，很多次我都想死，但是你知道的，一个拥有希望的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那是他活在世间最可怕的枷锁。”

　　“我能帮你什么？”

　　“你能来就已经帮了忙了。”清水语速很慢，似乎下一秒就会沉沉睡去，“这里没有窗，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太阳了，过去的记忆在我眼前淡化、褪色，变成一片片的空白，我开始忘记很多事情，忘记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我有时会想到你，温存，我经常会想到你，我想找你说说话。”他的目光落到了温存的手指上，看到那枚布满了划痕的戒指，轻声问：“是他送的吗？”

　　温存下意识伸手去摸，说道：“不是，我自己买的。”

　　清水笑起来：“你可能不知道，你其实并不擅长撒谎。”

　　“你要骗过自己，谎言才会完美。”

　　温存：“是么？”

　　“骗过自己一时也不行，要一直骗下去，你要对谎言深信不疑，它才能帮你去欺骗别人。”

　　过了好一会儿，温存问他：“你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从来没有。”

　　“清水，你这个回答，是不是谎言？”

　　清水轻笑一声，动了动身体，把自己往上挪了挪。

　　“我很想见他一面，可一直见不到他。他们说是左瞰临不肯见我，其实我都知道，他们压根没让左瞰临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只想等着实验成功，等那时候，才能让左瞰临知道，你现在告诉他，他跑了怎么办？我都清楚，他们只是搪塞我罢了。”

　　温存四处看了看，这间房子没有窗户，但墙壁材质特殊，是他认不出来的品种，估计能从外面看到里面，“我来时有人提醒我，咱们的对话能被监控到。”

　　“我知道，那又能怎么样。”清水说：“他们知道我知道，阳谋罢了，他们也知道我不会怎么样。”

　　“你其实是有能力后悔的，以清家的势力，你完全可以拥有自主权。”

　　“自主权？这就是我的选择。”清水挑眉：“清家和我的想法完全一致，他们自然也想拥有一个全世界最优质的基因后代，这等殊荣，史无前例，那时的清家，会被写进史书里！”他忽然张开手臂，脸上青筋暴起，干裂的嘴唇开合着：“清水和左瞰临的孩子！将会拥有整个地球最优秀的基因！将会超越这个愚昧贫瘠的时代！将会开创一个崭新的基因世代！咳咳咳咳咳咳！”

　　温存深吸一口气，心情复杂地凑近摩挲他胸口，给他顺气。

　　清水咳了一会儿，猛地握住温存的手，他的手冰凉，刺的温存一个激灵。

　　“你有什么想法，温存，你不赞同我吗？你不认可我吗？”

　　“……清水，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想利用他？”

　　“为什么不能二者兼得呢？这是世间多么美好多么浪漫的事啊温存，你想想看，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给他生孩子，我们能生出最优秀的孩子！我们的后代是完美的，是毫无瑕疵的，这是上帝的馈赠！”

　　温存叹了口气，“我问过楚扰，如果想要繁衍后代，你的体质根本就承受不住基因者，你要先把自己进行全身换血改造，若能成功，最轻也要去掉半条命，甚至可能会死，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身体吗？”

　　清水依旧握着他的手，说道：“我和你说了，我的记忆力在减退，我已经忘了很多事，但唯独你的眼神，我记得非常清楚。

　　“这几年，我总是会在梦里反复梦到你的眼神，你知道吗？温存，你的眼神总是那么悲天悯人，你像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你不用做任何事，就可以获得他的喜欢，你轻而易举得到了我挖空心思也得不到的东西，你还能那么冷静，带着同情和怜悯地看着我，那种眼神，那种剥离了你自己、你全部的自己的眼神，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可怜吗？你觉得我可恨吗？你觉得我可悲吗？”

　　他双手抓住温存，眼泪顺着他那没有光芒的大大的眼珠旁落下来，流淌过他瘦高的颧骨和干瘪的脸颊，让温存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我也时常会想起我躺在他床上的时候，他拿枪指着我，在梦里，他开了枪，子弹打进我的胸膛。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痛快，我知道他亲手了结了我的生命，他就会记住我！永远记住我！我对他而言，就成了一个永远特殊的存在！”

　　“我多么幸福，幸福到当我醒来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空，我像是跌入了深渊，跌进他那黑洞洞的枪口。”

　　“我无数次死在他手里，却无数次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如果我能死在他手里，他就能拿走我的枷锁，拿走我所有的痛苦和希望，拿走我的灵魂！”

　　温存抽回手，看着他，声音发冷，“清水，这不该是你的一生。”

　　“那又该是什么呢？”

　　温存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空间太压抑了，他感觉呼吸困难。

　　“温存啊温存，我只想要他罢了。”

　　“如果你吃不饱饭，你还会这么想吗？如果你从没见过他，你还会这么想吗？追求违背常理的事，追求超越时代的事，赌上全部的代价都未必能成功，这就是你想要的一生吗！”

　　“这就是我想要的一生。”

　　温存脸上的表情从悲悯到动容，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眼中的疑惑如同无法消散的迷雾，又被一种莫测的笑意全部一扫而空。

　　他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到他面部神经麻痹，肌肉开始抽搐，笑到胃部痉挛，笑到清水严肃地看着他，怀疑他疯了。

　　“我知道你，清水，我知道你。”

　　“你站在时代尖端，你想摘到那颗超越时空的月亮，你眼里什么都没有，你瞧不起垒砌时代的每一片砖瓦。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他们，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只能是虚浮的幻影，是空中楼阁，是连想象力都没有土壤可以驻扎从而无法抵达的虚无。你不是想超越时代，你只是贪慕神话，你想创造神话，可这世上没有神话，你无法创造神话。你就算把命都填进虚无，也只不过得到一模一样的虚无。”

　　温存站起来，“左哥曾和我说过，人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是活在地上的人，你却把他当成了天上的神，清水，希望你明白这一切时，你还有后悔的余地。”

　　他说完转身就走。

　　“温存！”清水沙哑的声音在他背后高声道：“实验快成功了！我就要见到他了！”

　　滴滴滴滴——

　　仪器声猛地一齐响起，医生们快速涌进来，把温存挤到一边，温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看到清水嘴里吐出一股鲜血，飙得老高，就像一枚红色的利剑。

　　他大步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