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万象万象

1、任重道远

　　周家的宅院里附带一个小型的骑马场，那是之前周显阳，如今周令仪最喜欢去的地方。周令仪还记得儿时父亲将自己放在马背上，带她一同骑行时，她一回头总能看到父亲慈爱又温暖的笑容。

　　因此，这处骑马场几乎承载了她的所有喜怒哀乐，尤其是在母亲离家后。

　　桂妈来到马场时，远远就看到周令仪骑在红豆背上，一身干练的骑马装，加上高高束在脑后的长发，让人很难将目光从这个少女身上移开。

　　桂妈今年五十多岁，从小看着周令仪长大，即便后来周家发生了许多事，她始终陪伴在周令仪身边，情分自是不同的。

　　“大小姐，快回去了，时间差不多了！”

　　昨天家中收到电报，说是周显阳今日要回来。这个消息一出，阖府上下开始忙活起来，除了周令仪。

　　骑在马背上的周令仪就像没听见桂妈的召唤一般，双腿收紧夹住马腹，反而加快了速度。

　　桂妈自然知道这姑娘性子执拗，也明白他们父女之间起了隔阂，她这是故意找不痛快呢。可没办法，不管是从父母论还是君臣论，周显阳都是大腿，周令仪这小细胳膊怎么拧得过？

　　对付周令仪，桂妈也有桂妈的道。

　　“吁——”

　　眼看着一个矮胖的身影冲到自己正前方，并张开双臂试图阻拦，周令仪吓了一跳，连忙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红豆前蹄悬空，差一点伤到桂妈。

　　“你这是做什么！”

　　周令仪又生气又害怕，立刻下马检查桂妈是否受伤。

　　“没得事，知道我们简简马术高超，不会伤到我的。”

　　简简是周令仪的小名，私下里桂妈都是直接这样叫她。

　　“真是服了你了。”

　　周令仪把红豆交给看管马场的雷子，自己气鼓鼓得朝着宅子走去。

　　跟在她身后的桂妈不由得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此番见面会是个什么场景。

　　知道周显阳要回来的消息，不少人提前登门拜访，以至于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周宅今日突然热闹了起来。

　　周令仪不认得坐在自家大厅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过他们都带着同样的假笑。她懒得理会这些人对她的问候，直接上楼进了房间。

　　刚刚骑马出了些汗，周令仪洗了个澡，又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才从房间里出来。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小洋装，头发散落下来，正好披在肩膀上。

　　周令仪今年十九，五官生得俊俏，有七分像周显阳，因此比普通女孩子更多了些英气。在女子学校念书的时候，每次话剧团演出，也总把她扮成男孩子来使。

　　周令仪刚一出房间，便听到了楼下父亲爽朗的笑声。看样子，他这个元帅对阿谀奉承之言亦是十分受用。

　　周令仪不急着下楼，她来到楼梯扶手处站定，这里可以看到楼下的情景。

　　令她惊讶的是，父亲这次回来，身边还带着个女人。那女人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身材纤瘦，穿了件淡青色的旗袍，两边的额角处各取一绺头发编成麻花拢在脑后。她的身上没有繁复的饰品，只左手腕戴着一支旧手表，耳垂处戴着两颗小珍珠。

　　前来做客的乌合之众似乎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溢美之词更是毫不吝惜。而她则一一大方应对，就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这种场合而生。

　　“这位是顾清河顾先生，之前一直在私塾里授课，并且多次在华中日报发表文章，是难得的女中豪杰。这次将她带回来，主要也是为了简简，想让她多跟顾先生学习学习，别一天到晚疯得跟个男孩子似的。”

　　她要住进周家，要待在自己身边？

　　自从母亲离家远行，周宅还没有任何一个陌生女人能够入住，除了桂妈以外，甚至没有一个仆人可以在晚上七点之后进入宅邸，这女人的身份可见一斑。

　　这样想着，周令仪紧了紧自己的拳头，脚下一不注意，踩到了一块略有松动的地板。那地板立刻发出吱嘎一声，不过这声音只引起了顾清河的注意。

　　她抬头向上看去，立马发现了周令仪，于是礼貌得朝着对方点头示意。不过，在周令仪看来，这无异于对自己的挑衅，于是她立时挑了挑眉，转身回了房间。

　　半晌未见周令仪下楼，桂妈找了过去。一开门，看她还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于是叹了口气。

　　“我的小祖宗，你这是等什么呢？”

　　周令仪从镜子里看向桂妈，突然开口问道，“那个年轻女人是谁？”

　　看来楼下的谈话周令仪都听见了。

　　桂妈摸了摸周令仪的头，“他们都是瞎说话的，老爷只是带回来个住家的女先生，简简别钻了牛角尖。咱们先下楼跟大家打个招呼，莫让人瞧了笑话。”

　　周令仪不想桂妈为难，也不想给周显阳难堪，有些事作为周家女她必须得做。

　　算起来，聂向晚离开周家已经有七年了，周令仪甚至已经对她的模样渐渐淡忘。那个被她叫做母亲的女人从来见到她都是淡淡的，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似乎就没有开心过，而第一次见到她笑是她离开家的那一天。

　　周令仪记得，那也是她第一次流着泪捧着自己的脸亲了亲，告诉自己，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了。可当时的周令仪麻木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她好像很快接受了这件事，没有哭闹更没有挽留。

　　直到聂向晚下楼离开，周令仪才突然跑到了窗边。透过窗户她能看到周宅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外站着个男人。那男人见到聂向晚后直接将她抱进了怀里。两人抱了很久，皮箱掉在地上也没人去管。

　　那是周令仪第一次看到聂向晚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随后，两人开车驶离，她也再没有见过母亲。据说，母亲同父亲离婚后，去了很远的城市生活。现在，她应该每天都有在笑着吧。

　　桂妈帮周令仪理了理头发，两人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周令仪的气质是卓群的，她个子很高，一路走来自带一种别人惹不得的气场。原本还在夸奖顾清河的人在见到周令仪后纷纷闭上了嘴。

　　“父亲。”

　　周令仪只看向周显阳，其他人并不在她想要的社交范围内。

　　“简简。”

　　周显阳太久没有见到女儿了，走上前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拍了拍头。

　　“简简都这么高了。”

　　对于周家能养出这样一个女儿，不管内里如何，看外表反正是赢了。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周显阳对今天到场的人一一做了介绍，周令仪也对他们一一点头打了招呼，只在介绍顾清河时，周令仪全程冷着脸直接视她为无形一般。

　　周围的人都看得出来，一股莫名的暗流已经在周顾两人之间涌动，这周家估计以后可精彩了。

　　顾清河感受到来自周令仪直白又尖锐的敌意，心中苦笑，却也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因此并不强求也不解释，反正以后多的是时间。

　　无谓的客套结束后，趁着众人饮酒，周令仪终于逮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时值春末，气温不冷不热，又有星星缀在夜空，周令仪直接找了处花坛，坐在了边缘。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

　　来人是顾清河，她带着友好却不讨好的笑，见周令仪不说话，便径直坐到了她的旁边。

　　周令仪这会儿只觉得她大概真的把自己代入这个宅子里未来女主人的位置上了，于是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你好像对我有点敌意。”

　　顾清河也不恼。

　　她的推测并不太准确，于是周令仪转过头看向她，一字一顿道，“不是敌意，是怜悯。”

　　她高高在上，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得怜悯很多人。

　　顾清河在来这里之前就做好了不被欢迎的准备，可真正遇到后，心里还是多少有点不舒服。不过这个时候的她并没有真正理解周令仪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顾清河主动开口，“我之前见过你，头发短短的，像个男孩子。”

　　周令仪自动把这句话理解成对方看过自己的照片，似乎在炫耀她跟周显阳关系的亲近一般。

　　“偏见！亏你还是个做学问的，谁规定的只有男子可以留短发？我看你还是别误人子弟的好。”

　　说罢，周令仪再待不下去，起身离开了花园。

　　留下顾清河独自一人对着夜空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道：看样子，跟这个大小姐想要好好相处，果然任重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