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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曲散 ...

  •   “娘娘,可要现在布膳?”

      莲青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有三四层,样样俱全,足够她解决完一顿膳食,郑玉芝不喜欢铺张浪费,莲青是和她从小长到大跟在身边的贴身婢女,每次由莲青亲自全程盯着御膳房,随后提回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

      这次,莲青将食盒放在郑玉芝面前,屈指轻轻叩了两下底部,眼神里有别的意思,郑玉芝看懂了,轻轻颔首。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神的望着莲青一言不发的布菜,思绪飘忽,目光幽远起来。

      很快,她心情突然怪异起来。

      布好膳食后,郑玉芝这才回过神,道:“不用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郑玉芝给了莲青眼神示意,后者意会,悄声退出去,守在门外。

      春意阑珊,昨夜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窗前的芭蕉承了一隙的水,恰时一滴雨点落下,芭蕉被砸得歪了下身子,一溜水丝滑的滚落。

      清晨还泛着冷意,天刚拂晓。

      郑玉芝走近那个食盒,手指蜷缩。

      嫁入皇室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罕见的发怔。

      已经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她温凉的掌心贴着湿冷的被衾,睁着茫然的双眼,无声无息的滚下一行泪。

      一岁又一岁的捱过月寒日暖,守着这座宫殿,日日对着朱红的墙壁,在尔虞我诈中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想自己,就像沉浮的小舟,又像飘零的柳絮,不知归处。

      坐在精致贵重的凳子上,她屏住呼吸,小心的、久违的打开这只食盒,时隔十七年之久,她还记得曾经她解了两刻才解开的机括,而这次,她轻车熟路的解开了,然后摸出里头藏着的礼物。

      一支剔透漂亮的杏花簪子。

      思绪被带回了十七年前,诗书摊开被冷落在一旁,她常常被一只雕花纹的盒子难住,上面设有机括,她通常花费一刻才能解开,打开后,里面都是些有趣的、模样精致的小玩意儿。

      京城并不多见,它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州县,是她心仪之人费尽心思搜罗来的有趣儿物件。

      他们情投意合,媒妁之言,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簪缨世家,名门望族。

      如果不是朝廷的一场动荡,皇权更迭,他们也不会一个沦为罪臣之子,一个被迫嫁入皇室,卷入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虚与委蛇。

      他那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常常不守规矩的提溜一个食盒,越上东墙,然后猝不及防的吓得正在院子温书习琴的郑玉芝惊愕不已。

      “本世子闪亮登场!”

      琴声“铿”地一响,她一惊,随即霍然起身,气得嗓门儿都拔高不少:

      “许明卿!你到底会不会走正门啊!”

      他笑嘻嘻地看她眉飞凤舞的指着他又惊又怒,踩着陷入泥土的一地杏花瓣,朝她走来,压低了声音促狭地忙道:“诶,小声点儿!别把你爷娘唤来了,回头换得我挨打……”

      郑玉芝方才气的脸红,此刻风一吹,燥意消减不少,她轻哼一声,也不看他,一字一顿道:“恕不招待,小公子还请自己找地方待着吧!”

      偌大一个院子,唯一一个椅子就是郑玉芝身下的藤椅,她是要他坐天上么!

      杏花轻幽的香气钻入鼻腔,他是习武之人,走路没有声响,她不搭理他,这才低了头继续练琴,下一刻,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她耳边:

      “小玉儿,最近有没有想我?”

      低切的嗓音灌入耳朵,密密麻麻的痒爬上心头,温热的气息打在脖颈,引起她一阵灵魂轻颤。

      手腕一抖,“噔”地一声,琴弦拨出清脆悦耳的一道声响,她心一颤,猛地转过头,刚想骂骂咧咧,却意外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龙章凤姿,清绝无双,美人中的美人。

      “很快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了,最近这么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许明卿见她望着自己发怔,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缓缓直起身子,腰间白玉投射着温润柔和的光芒。

      天光一晃,清风拂面。

      郑玉芝回过神来,懊恼地错开目光,凝望被风翻动的书页,强作镇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个儿的面颊通红,他愉悦地笑了起来,眼尾也染上了如猫儿般倨傲的得意。

      她迅速的平息下心里的悸动,一侧首,发现他一直看着她笑,笑得春风得意,花枝乱颤。

      “……”

      “……你不准取笑我!”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又一股火冒了上来,烧得一张芙蓉面通红。

      他咂摸着启齿,神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咳!好吧好吧。”

      “不过月出皎兮,你能对我这张绝美的容颜生痴,也是人之常情。”

      不要脸!
      郑玉芝被他恶趣味找补的话激得更加羞愤欲死。

      他后背一仰,闲散的靠在了高大的苹果树下,抬头打量树上青绿的果子,嗤地笑了:“在这儿乘凉,也不怕砸到自己……”

      郑玉芝这时正在气头上,拨起琴来像是要把琴弦扯断,她气鼓鼓道:

      “砸就砸,反正到时候也是你娶一个傻妻子回去,让别人都笑话你。”

      他存心逗她,抱着胳膊悠悠走近了些,“啊?……我的未婚妻难道不是一直这样?”

      “我……”

      眼见她气的眼睛都红了,他赶忙把自己的无赖模样收起来,凑到她身边,半蹲了下来,目光不移地谛视着她,轻声道:“笨不笨都一个样儿嘛,左右都是她郑玉芝,一个貌美心善、灵动聪明的小娘子。”

      她偏过头,薄唇轻轻抿着,沉默不语。

      还是不肯原谅他。

      少年那双狭长透亮的眼睛,因为珍重而庄严,生出一些深沉的温柔来,“这样好的娘子,是郑家的姑娘。我只知道,许明卿要娶郑玉芝回家,珍她护她,这一生,只爱她一个人……”

      “所以她成了什么模样,猫儿?雀儿?反正,他都爱她,爱她的一切。”

      他爱她,爱的只是她,爱她的一切,不论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轻柔又缓和,像轻飘飘地吹在了她的衣袖,有些许松香拂过鼻翼。她蓦然抬首,迎向他,平时的灵巧劲儿通通烟消云散,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吸了吸鼻子,好半晌,软了态度: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反悔可不行。”

      然后若无其事继续练起琴来,微抬的下巴、唇角不经意弯起的弧度,早已暴露了她的心情。

      他注视着她,半晌,放肆地笑了起来,扣住她的手,信誓旦旦:“绝不后悔。”

      生则同枕,死则同穴。

      日光下,落英缤纷,摇曳竹柏似舞影凌乱。

      过了一会儿,许明卿认真听了一下她弹的曲子。

      “小玉儿,你这琴声怎么‘呕哑嘲哳难为听’的?”

      他撇撇嘴,不合时宜的打破了这和谐缠绵的气氛。

      她怒目圆睁,气急败坏的锤案,“你要是行你就来……”

      郑玉芝倏地停下,想起来他……

      “哦……”少年又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曲有误,周郎顾。”

      “……”

      “是这个典故吧?”

      “……”她眼皮一耷拉,咬牙切齿:“许明卿,你不气我,就心里不踏实啊?”

      就见他笑而不语,懒散支着胳膊在桌案,垂下浓而长的眼睫,信手闲闲拨了几个音,竟成了一段动听悦耳的曲调,几根手指翻动,灵活的如同穿梭深林的蝴蝶仙子,行云流水。

      他唇角得意地勾起来,眼底闪着细碎的光:“好了,不逗你了。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你的未婚夫通晓音律,琴艺高卓,曲音宛如仙乐。你怎么不来问问我,来请教请教我?”

      “……”

      “诶——还不好意思啊。”

      ……

      她俏丽鲜活的容颜,他俊朗的眉目,任性的肆意,一切都鲜活如昨。

      待嫁的日子里,她亲手绣嫁衣,将缠绵情丝都藏入其中,绣作一幅精美的金色纹样。

      日日夜夜,甘之如饴。

      他时不时送来设有机括的精美箱子、盒子,甚至有一次,他没有亲自来,只是在府外让人送来一个食盒,这个食盒模样精巧,外观是有一层釉的天青色盒身,上三层是小巧精致的点心,底下一层打不开,或者说,要像上面三个一样拉开是不可能的。

      捧在手心,晃了晃,里面发出硬物撞击盒子的脆响,她研究了两刻,才终于成功。

      看清费了半天力气才“解救”出来的物件,她盯着静静躺在桌案的手掌大的精致玉笛子,没好气的无奈笑了笑,“真是什么宝贝都能搜罗来。”

      没过多久,她的父亲突然决绝地坚持要退掉这门亲事,她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水到渠成,明明他们差一点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任她哀求,任她如何质问,任她想尽各种办法,得来的只有满脸的泪水,和一颗相思成疾的心。

      他也不来找她了,府外的守卫多了不少,院子里日日有人看着她。她突然意识到,从前父亲或许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来过很多次,只是放任没有说什么。

      现在他不能再找她了,她不能在布满爬山虎的高墙上,见到他恣意含笑、风华绝代的身影了。她还许诺他,等到深秋,请他吃院子里成熟的青苹果,他还承诺她……

      她吹熄了灯烛,合了被衾,一轮圆月升起,没了别的事情消磨时间转移注意,她只能再一次陷入刻骨铭心的痛苦中,回忆,恐惧。

      到底是郑家先背信弃义,他一定会怨她的吧。

      夜晚暮烟轻笼,云月徘徊之际,她思念他,便会弹起他教她的曲子。

      晚风温凉舒爽,悠扬绕过院墙,穿透枝叶,探到云端银月之上,她企望月亮神能够明白她的心愿,将缱绻的曲音化作明亮皎洁的月光,照进他的窗前,让他好梦。

      听到了少女的曲子,月亮神顺着一缕如缥缈烟雾般传来的曲音溜入散布银白月光的院落,剖开她的心房,得知她真正的愿望,于是帮她达成——

      “玉儿。”

      月光般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身形一滞,莫大的喜悦充盈胸腔。

      “明卿!你终于来了……”

      她豁然转身,欣喜溢于言表,含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怨怼,轻飘飘的嗓音随夜风传来:
      “我等你很久了。”

      他踏着满地银霜,衣诀翻飞,唇边含笑。

      月出皎兮,他温柔注视着她,比月光还要美。

      “我来晚了,你……”他突然停下,缄口不言了。

      她短暂的错愕之后,是积聚过久的相思终于得到回馈的喜悦,快步奔向那道月白的身影,足边的红裙像芍药花一般的绽放,鲜活热烈。

      离得近了,他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楚了她。

      她形容憔悴了几分,他看到她的双眼由凄哀转为骤然燃起的火光,刺得他心头一阵绵密的疼痛。

      近一个月没见,她也借着月光打量他,眼睛酸涩得蒙了一层雾气,发现他消瘦了不少,从前身上独有的少年意气迅速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揣度,深沉的温柔。

      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变了。她骤然意识到,他们的人生轨迹,此后可能真的要分道扬镳了,再没有彼此这一说。

      她噙着泪猛地扑了上去,抱住他,一言不发。

      他失笑,无奈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很久,庭院寂寂,月斜西天,桂影斑驳摇曳,灯笼里的火光倏而熄灭。

      黑夜中,他的唇线慢慢拂平,幽静的眼眸情绪翻涌,他可以肆无忌惮的不遮掩自己的神情。怀里的人儿没有动作,只是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怕他下一刻会跑一样。

      她身上独有的杏花香味一寸寸附上他的胸口,缠绕他的心间。他闭了闭眼,旋即掌心绕过她的后颈,手掌贴在她下颌,抬起,触及一抹湿润,他心一震颤,不顾一切地俯身吻了下去。

      月在中天——

      一晌贪欢,呼吸愈来愈粗重,冷风吹过,将他的神智唤醒了几分,豁然睁眼,意识到什么,他轻轻地扣住她的肩膀,分离。

      她掀开眼帘,眨了眨,眼底茫然,静静地望着少年因逆着月光而朦胧的面容,“你饮酒了。”

      “……”

      “难怪,从不见你这样失礼过。”

      她的声音因为哭过的沙哑变得生硬,话语平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内心乱了起来,她又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吗?不仅仅是退婚。”

      “父亲不告诉我,你也不会说的。”

      他哑然,神情怔忡。

      今晚的他们,都给彼此带来了不小的惊愕和迷惘,她的镇定和聪明,他的沉默与深沉,都是他们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她因为不舍,因为与生俱来的敏感,察觉出与以往的不同来,然后第一次没有同他置气,没有怨他很久不来,只是贪恋的拥抱他,感受他胸腔的震动,脉搏的跳动,和独属于他的松香味道。

      可他因为什么呢?她不明就里,也无从知晓,毕竟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该怎么办。

      一片漆黑里,他静默良久,沉下心说:

      “玉儿,我找你来只是想说,你听你阿爷的话,如果他……”

      咽下喉间苦涩,他慢慢送开环抱她的手臂,“如果他让你嫁给别人,你不要推脱,他既是你的父亲,便一定会为你找一门不错的亲事。”

      好半天,他没有等到她的回应,依照她的性子,应该会很生气的甩开他的手,推开他的胸膛,然后——他大概会无情一点,不再哄她,直接离开。

      等了许久,他轻轻叹息一声,就要离开。

      静谧里的微弱声音尤其突兀,他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啜泣,缥缈的像是幻听,攥紧了拳,定在了原地似的,他脊背一僵,慢慢抬起手臂,拍了拍她的肩膀,唇缝溢出苦涩:

      “我走了,郑玉芝,别忘了照顾好自己。”

      “还有——

      “哪怕命运多舛,我的心意仍然不会改变。”

      转身静悄悄地隐入黑暗,他身后,是她绝望的声音。

      “许明卿,你怎么可以……甘心我嫁为他人妇!”

      你这样高傲的人,怎么会甘心呢。

      他那晚说的话当真应验,果然没多久,父亲为她再谋了门亲事,她门第高,才貌双绝,这次竟直接谋了个太子妃的位置。

      她昏睡了两日后,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取出柜子里被她完好叠放的嫁衣,金色的丝线在日光下熠熠发亮,上面的一针一线拼凑成了世间最漂亮的纹样。她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憧憬,拿起绣花针,心甘情愿地亲自缝嫁衣?

      她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只是再漂亮,再珍贵,也被她狠心的亲手剪毁,成一堆乞丐都瞧不上的烂布。

      红绸似火,锣鼓喧天,她咽下凄苦和喉间冷硬的冰霜,如所有人的意愿,与太子拜了堂,入了洞房。

      夜色寂寥,红烛摇曳,掌心,错乱纹理。

      帐内旖旎,一直到半夜,太子接到消息,换好衣裳快马加鞭的离开了。

      她不知道,她于深夜泪水流落之际,整个京城已经翻天覆地了,皇帝驾崩,皇权更迭,肃清逆党。

      被郑家退婚的许家,阖府查抄,锒铛入狱。

      明卿,许明卿!

      ……

      她了解事情始末后,发现许家是被表亲关系的杨家牵连。

      可郑玉芝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被另一个想法震住,她的父亲为何先前好端端的要拆了这段婚事呢?她不敢想,许家的灭门,和郑家脱不了干系。

      无怪乎许明卿要她听从父亲安排,她当初还怪他逃避,嗔他心灰意冷,不愿见她。

      他不怨她,已经很不错了。

      她安慰自己:于情于理,父亲的做法似乎是没有错的,至少这样郑家能够全身而退。

      可退亲时那样决绝,父亲怎么会知道有变故?为什么不可以暗中通信许家,许杨两家趁早断了关系?变故发生后,之前郑家退亲之举,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下,告诉朝廷,许家谋逆之心,罪无可恕,不可挽救?

      她不敢细想。

      但是没关系,她是太子妃,马上就是皇后,母仪天下、凤仪万千的皇后娘娘,她想保住他,应该不是问题。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去向太子求情。

      三日后归宁,在父亲的书房中,她身为皇后,终于有资格清楚事情的始末,出了郑府,知道真相的她站在天地间,只觉万物虚幻缥缈如浮云。

      许氏的颠覆,确实与她郑家有关,息息相关。

      数月前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为了巩固地位,为了争夺皇权,太子和她的父亲郑甫早已暗结胎珠,为了太子的夺嫡之路除掉了很多有威胁的人,还激化杨将军谋反,猝不及防地牵连了许家,也为他的女儿争取来了天下除帝王外最尊贵的位置。

      她跪在地面,乞求不成,便反咬一口,拿这件事来作要挟,替许家求来了一线生机。父亲只需要告诉新帝,曾与许家结姻亲是因为一段恩情,他为了这份恩情,愿意降爵位来换许家的人一线生机。

      最终郑家人迁出京城,独独留了个许明卿,做宫廷乐师。

      新帝并没有降郑家爵位,也没有削权,反而还有意抬高。精明点儿的人大差不离也能猜到,先前辅佐太子这一份功劳里,有郑家出的力,水深得很。

      过后的十多年里,每每宫廷设宴,她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沉默,内敛,唇边只是一抹淡淡的弧度,眼底毫无温度,如同一潭死水。

      她能感觉到,他的琴声不如从前好听。

      他大抵也很怨她,她享受的荣华富贵,无上荣光,是踩着多少人的血上来的?

      他要恨她,恨她一辈子,也理所应当。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的枕边人,那位年轻帝王,其实什么都知道,有意抬高郑家,似乎在无声的告诉许明卿:看啊,你心爱之人,你心心念念要娶的人,是致使你昔日荣华不再的人,是让你的家族背负乱臣贼子骂名的罪魁祸首,她现在身份尊贵,身后的家族也蒙受阴庇。

      让他做宫廷乐师,像是赤裸裸的羞辱。曾经的勋贵子弟,才高气傲,现在还不是像勾栏里的伶人一样随随便便给人弹琴。

      他是多么傲气的人,为什么宁愿苟延残喘的待在宫廷里,供人欣赏美色,为人卖弄琴弦,遭人冷眼耻笑,也不想想别的法子?

      自从月色下的不欢而散,他们深受生别的痛苦,一次眼神上的交汇也不曾有过。

      永昌帝试探她,故意来她寝殿,召来了许琴师。

      “陛下,娘娘。”

      他一身天蓝色单薄衣衫,仍然难掩其矜贵高洁的气质,许明卿如旧行完礼,走到不远处的阴翳里,安安静静的置好琴,正襟危坐,曲音从他修长的指间泻出,比任何一次宫廷奏乐都要动听。

      仿佛回到了及笄那年,少年携着满院的杏花馨香,恣意跳下高墙,信手拨弦,为她弹了无数曲他人千金都求不来的琴音。那段欢声笑语、嗔痴喜怒的日子,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从始至终没有过抬眼,冷淡到要结霜的眉眼被他掩饰的很好,浑身上下透露出春风和煦的从容。

      好似外界再也没有让他能够动容的事情了。

      她也竭力掩饰,随意打量了两眼,将含笑的目光转向年轻的帝王,说笑拌嘴起来。

      春日迟迟,芳草萋萋,杜鹃鸣叫,春水东流。

      后来只要是她诞下的皇子、公主,受到的父爱永远是例行公事的。她身为一宫之主,日日操心哪位哪位妃子害人,哪位哪位妃子争宠被人陷害自杀投湖了……

      宫墙之内,如履薄冰,危机重重,被当做政治筹码的女子们,手段毒辣的互相残害本该惺惺相惜的女子。

      她们无路可走,只能如此,她看着,无能为力。

      直到出现了极受宠爱的蒋贵妃,一切表面的风平浪静就被扯了一道口子,那段过往被她封存心底,好不容易结成坚硬的痂,又被人撕成血淋淋的样子。

      蒋贵妃构陷她之所以身负邪物,是因为与罪臣之子许琴师有私情,她的子嗣本就被冷落多年,这下被她牵连更受冷待,怕是无缘储君之位。而蒋贵妃为了助其子嗣夺嫡,手段层出不穷。

      她被永昌帝禁足寝殿,几日来除了冷清些,不用应付其他妃子,和以往倒没有什么分别。

      雕花窗子透进来一缕光,晨风湿冷,郑玉芝坐在阴暗处,捡起那只杏花簪子,想起了院落的一抹景色,她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

      鲜明,真切,又久违。

      “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笑着笑着,她的眼睛逐渐湿润,咬紧了嘴唇,猛地将脑袋埋进臂弯,强行压抑着哭声,肩膀耸动。

      十七年了,许明卿。

      我累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

      你费心送我这只漂亮的簪子,想来你不恨我了吧。我终于能够解开心结,坦然赴死了。

      她走到桌案旁,肩膀前的乌发被杏花簪绾起,然后坐下,神情无喜无怒,眉眼专注的亲手磨墨,她抿着唇执起笔,手腕一顿,竖直的笔杆悬停在宣纸上方,墨水滴落洇开。

      她想了许久,哪怕赴死,也不可以任性,她还有身后的家族,她的子嗣,还有他。

      “臣妾郑氏,与琴师许明卿并无私情,二十年前,郑许两家缔结姻亲,家父溺爱臣妾,因臣妾不喜国公世子目中无人,轻狂傲慢,遂背信退婚。

      “夺嫡一事,陛下安有觉察?臣妾六宫之主,清白一身,对陛下痴心一片,却惨遭小人构陷,轩儿、倾儿受臣妾牵连,若背后之人得逞,轩儿将深受此事的残害,臣妾一去,实难放心轩、倾二子,希望陛下能够顾念夫妻情分,保其安平一生。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臣妾愿以死明志,还请陛下彻查此事,还臣妾忠贞之节。”

      ……

      日头当空,临近了午膳。

      御膳房久久不见来取皇后娘娘午膳的莲青,于是命几个新来的小宫女,端着托盘送去。

      守在门口莲青不见了影子,宫女诧异在门外唤了好几声。

      半天没有回应,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一个宫女理智压过恐惧,察觉不对劲,念了一声“娘娘,失礼了。”然后壮着胆子推开门。

      “啪啪”几声脆响,其中一位宫女惨白了脸,吓得手一抖,瓷器碎裂,狼藉一片。

      惊呼声划破日空,掀起不小的波浪。

      “来人啊,娘娘自刭了!”

      她安静的躺在床榻上,面容恬淡,唇色是淡淡的粉,双手交叠平置在小腹上,如果不仔细看,完全瞧不出脖颈处有一抹深刻的划痕。

      女子眉间的郁气不知何时化解的,她像是沉沉睡去的蝴蝶仙子,唇角浅显的弧度宛如沉溺进了一场甜美的梦。

      关口的门大开,天光大亮,将阴冷之气一扫而空。她身体瘦弱,脸颊没有任何血色,唯有发髻上的一抹颜色,添了几分色彩。

      先前在阴暗处还不能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杏花簪子通体透亮,攒丝的花蕊惟妙惟肖,花瓣洁白微粉,七色光折射下来,汇聚成耀眼的白光。簪身上刻有一行字,金色细极,需要面向日光对准角度才能看清,或者说,这样才能发现有一行小字。

      一笔一划,细致珍重:

      “玉儿,我带你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风柔柔一拨,杏花簪坠落,远远滚到角落,青丝散乱,嘈杂流动的室内,变得逼耸,无法喘息。

      于是无人注意到,被人忽略的角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梦,这个秘密,永远的隐匿在角落,只有赠礼之人才知晓。

      他若是不在了,还有谁知道,他从来没有怨过她,没有恨过她。

      更有谁会记得她年少时的鲜活明艳,知晓他想要带她离开的执念。

      ……

      少年那双狭长透亮的眼睛,闪烁细碎的光芒,“这样好的娘子,是郑家的姑娘。我只知道,许明卿要娶郑玉芝回家,珍她护她,这一生,只爱她一个人……”

      “所以她成了什么模样,猫儿?雀儿?反正,他都爱她,爱她的一切。”

      他爱她,爱的只是她,爱她的一切,不论什么模样。

      ……

      “我走了,郑玉芝,别忘了照顾好自己。”

      “对了——

      “哪怕命运多舛,我的心意仍然不会改变。”

      她沉浸在浑浑噩噩的悲伤里,没能听清他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许,她听见了,不过在被告知残酷的真相时,理所应当地忽略了背后含义,陷入自束自缚当中,自责十多年。

      她痛彻心扉的绝望,何尝没将他困住。

      “许明卿,你怎么可以……甘心我嫁为他人妇!”

      ……

      他只是,想践行年少时许下的诺言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旧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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