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夕阳是向阳》诗然行者

22、北国灵柩

　　引擎的轰鸣，不是起航的号角，而是送葬的序曲。
　　那架湾流G650，如同衔着命运诏书的白色信使，降落在洱海畔的小型机场时，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它太干净，太安静，与周遭云南的温润山水格格不入，像一件天外坠落的、过于精致的刑具。
　　没有告别，没有挣扎。老邢沉默地协助着随机医护人员，将裹在加厚保温毯里的向阳，像转移一件易碎品般，固定在机舱内那张冰冷的医疗床上。林薇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他们全部“过去”的背包，指甲几乎要掐进帆布里。
　　舱门关闭，将外界的一切——洱海的波光、苍山的轮廓、以及那一点点偷来的、不真实的自由——彻底隔绝。机舱内部是恒定的温暖，空气经过精密过滤，带着一种无菌的、令人窒息的味道。这里没有药味，没有绝望，只有顶级科技营造出的、虚假的安宁。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抬升。超重感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
　　向晚晴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她似乎是在一个极度现代化的办公室里，背景是巨大的落地窗和城市的璀璨灯火。她的妆容依旧精致得体，每一根发丝都纹丝不乱，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疲惫、愤怒和某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在那份强行维持的冷静下隐隐流动。
　　她的目光，穿透屏幕，先是落在向阳灰败的脸上，那眼神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碎裂。随即，她的视线转向林薇，那里面不再有之前在监控室里的崩溃，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带着居高临下般悲哀的平静。
　　“林小姐。” 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电流的细微杂音，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机舱里虚假的宁静。“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林薇挺直了脊背，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向晚晴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不像笑，更像一种自嘲。“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大概……永远都是那个只会用ECMO和专家团队把他绑在病床上的、冷酷的母亲。”
　　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向阳脸上，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破碎的颤音：“但我只是……不能接受……我的儿子，最后的时间，是在颠簸和匮乏中……像个……”她似乎想找一个词，但“流浪汉”、“弃儿”这样的字眼过于残忍，她最终没能说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林薇，眼神变得复杂难辨，有嫉妒，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绝望的托付。
　　“照顾好他。” 这三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仿佛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让他……看得尽兴。”
　　说完，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重新跳回飞行数据。向晚晴的脸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句含义复杂的话语，在奢华而压抑的机舱里无声地回荡。

　　林薇坐在床边，握着向阳的手。他的手比大理的溪水还要凉，皮肤薄得像一层被揉皱的纸，下面是清晰可见的、即将断裂的蓝色血管。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在药物的昏沉与身体的剧痛间隙，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眼缝。
　　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落在舷窗之外。
　　窗外，是正在远离的、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云海，壮美得如同神国。可他的瞳孔里，却映不出半点光。那里面只有一片混沌的、逐渐弥漫开来的灰雾。
　　“冷……”
　　一个模糊的音节，从他干裂的、依附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里逸出，轻得像云絮的叹息。
　　林薇的心被狠狠一攥。她俯下身，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贴住他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快到了，阳阳。”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去看极光，很快……很快就不冷了。”
　　她的话，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飞行在万米高空平稳进行，像一场被精心编排的、通往终点的仪式。空乘人员专业而沉默，送来温热的毛巾和精致的餐点，但没有人去动。老邢坐在稍远的座位上，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脑海中验算一道关于生命熵增的、无解的难题。
　　飞行过半，最残酷的一幕发生了。
　　向阳的呼吸，毫无征兆地变得极其浅促，监护仪上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下滑动。随机的医生立刻上前，准备采取措施。
　　然而，林薇却猛地抬手，阻止了医生。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决绝。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向阳的脸，看着他因缺氧而微微泛青的嘴角，看着他胸膛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她在做一个残忍的决定。
　　她不要他在这里被抢救，不要他在这架象征着他母亲控制的飞机里，身上再多插一根管子。她要他留着最后一口气，见到他梦中的极光。
　　“不要……”她看着医生，眼神里是疯狂的乞求，也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求你了……让他……就这样。”
　　医生愣住了，看向老邢。老邢缓缓睁开眼，与林薇那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然后，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收回了手，沉默地退到一旁。

　　默许？这是对死亡进程的默许！
　　机舱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催命符般的滴答声，以及向阳那越来越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开的呼吸声。林薇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续接那根即将崩断的丝线。
　　时间，在奢华而压抑的机舱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终于，广播里传来飞行员冷静的播报，穿透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各位，我们即将开始下降。漠河地面温度，零下三十五摄氏度。极光出现的概率……很高。”
　　“很高”两个字，像最后的判词。
　　林薇俯身，将嘴唇贴在向阳冰凉的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温柔，一字一句，将这尘世最后的消息，渡给他听：
　　“阳阳，我们到了。”
　　“光来了。”
　　飞机开始下降，穿透云层，窗外是北境之国无垠的、被冰雪覆盖的黑暗。
　　而在那黑暗的尽头，一抹幽绿色的、如同巨大帷幕般的光带，正在夜空中缓缓飘动，神秘，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召唤。
　　机舱内，向阳的心跳，在心脏监护仪上，划出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