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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孤鸟振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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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裹着碎冰的刀子,蛮横地撕扯着里维亚公国边境这个名叫石苔村的小聚落。低矮的石屋蜷缩在山坳里,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刚一探头就被狂风扯得粉碎。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暴烈。
米歇尔·辛西娅·里维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斗篷,却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耸起,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本子——那是祖母留给她的草药笔记,比任何金银都珍贵。她脚步匆匆,尽量沿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试图避开村道上那些或厌恶或恐惧的目光。
“瞧,那灾星又出来了。”一个裹着厚厚皮袄的妇人,抱着装满冻硬衣物的木盆,远远看见米歇尔,立刻像见了瘟神般啐了一口,脚步加快,拐进另一条巷子。
“离她远点,沾上晦气!”另一个扛着柴禾的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低声警告身边的小孙子。
米歇尔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绿色的、如同林间最幽静湖泊般的眼眸。这样的目光,她早已习以为常。十七年的生命里,“灾星”、“魔女”的称呼如同烙印,伴随着每一次收成的歉薄、每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被村民们牢牢钉在她的身上。她的父亲,那位曾在龙之战役中指挥军团却最终全军覆没的指挥官,早已用生命付出了代价。而她,那个在父亲阵亡后才被母亲发现怀上的遗腹子,就成了这场悲剧延续的活祭品。
她快步穿过狭窄泥泞的村道,走向村外那间孤零零矗立在缓坡上的破败石屋。那是她和祖母相依为命的地方。祖母,那个唯一给予她无条件的爱与温暖的人,那个教会她认识每一株草药、聆听自然低语的人,也在不久前,在她用尽所有草药知识和刚刚觉醒的、连自己都懵懂的生命魔法后,依旧没能挽留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干草药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家的余温,却再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冷与孤寂。屋里很简陋,一张粗糙的木床,一张瘸腿的木桌,一个堆放草药的小架子,角落里是熄灭的炉灶。寒冷像无形的幽灵,早已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她走到床边,手指轻轻拂过空荡荡的冰冷被褥。祖母最后虚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米歇尔…我的小星星…别怕…世界很大…很大…去…去找‘源生林地’…那里…有答案…关于你…关于生命…” “源生林地”,一个只存在于祖母古老故事和草药笔记夹页里几行模糊诗句中的名字。祖母说,那里是生命最初的摇篮,包容万物,蕴藏着生命循环最本源的秘密。这模糊的指引,是祖母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线索。
米歇尔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立刻灌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垮整个村庄。视线所及,村后的山坡上,一小片村民们视若珍宝的冬麦田,本该是墨绿色的希望,此刻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枯黄。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飞向灰暗的天空。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米歇尔的脊背。
傍晚,风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夹杂起了冰雹。豆大的冰粒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窗棂上,如同密集的战鼓。米歇尔蜷缩在壁炉前,炉膛里只有微弱的火苗在顽强抵抗着严寒。她翻看着祖母的笔记,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草药图案和娟秀的注释。洋甘菊(安神、净化、幸运)、迷迭香(强健记忆、振奋精神)、接骨木花(退热、抗炎)……每一种草药的特性、生长环境、采摘时机、炮制方法,都承载着祖母的智慧与爱。她试图从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字里行间,找出更多关于“源生林地”的蛛丝马迹,或者仅仅是让自己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盖过了窗外的风声冰雹。那声音充满了暴戾和急切,仿佛要将脆弱的门板砸碎。
米歇尔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她警惕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
“开门!米歇尔!快开门!”门外是村长粗嘎沙哑的吼声,伴随着其他几个男人嘈杂的叫嚷。
“灾星!滚出来!”
“我们的麦子!肯定又是她搞的鬼!”
米歇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拉开了门闩。门刚开了一条缝,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险些撞到她。村长——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老头——带着三个同样面色不善、手持棍棒和草叉的壮年村民,裹挟着风雪和寒气涌了进来,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说!是不是你干的!”村长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米歇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他身上的酒气和汗馊味浓烈刺鼻。
“什…什么?”米歇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石墙。
“还装蒜!”旁边一个村民挥舞着草叉,恶狠狠地指向窗外,“我们的麦田!眼看就要冻死了!黄了一大片!跟去年闹虫灾前一个样!肯定是你这个灾星又把晦气引来了!”
“就是!自从你祖母死了,你一个人住这里,村里的怪事就没断过!前些天老约翰家的羊莫名其妙死了两头,还有我家娃儿也病了!肯定是你!”另一个村民附和道,眼神里全是憎恶。
米歇尔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燃烧。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羊死可能是冻病,孩子病了该去找药师!麦子…麦子冻伤是因为天气太冷,太早!”
“放屁!”村长怒吼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米歇尔简陋的屋子,最后落在她怀里的草药笔记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更加浓烈的厌恶,“就是你这邪门的东西!还有你那些妖术!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龙之战役死掉的那些冤魂招来的祸害!你是魔女!”
“把她赶出去!”
“烧了这些害人的东西!”
“对!把她和这屋子都烧了!烧干净就没事了!”
村民们群情激愤,挥舞着手中的家伙,一步步逼近。狭窄的屋子瞬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毁灭的气息。
米歇尔脸色煞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祖母笔记冰凉的触感透过油布传来,那是她最后的依靠。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她曾试图用草药帮助过的人,此刻眼中只有疯狂和愚昧的恐惧。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为什么?为什么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就在一个村民的棍子几乎要扫到她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本能突然爆发。不是攻击,而是保护。保护自己,保护祖母的遗物,保护这间承载了她唯一温暖回忆的小屋!
“停下!”米歇尔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瞬间压过了屋外的风声和村民的咆哮。与此同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从她身体深处流淌而出,无声地扩散开来。
那并非攻击性的魔法光芒,更像是一圈柔和、温暖的涟漪,带着青草和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以米歇尔为中心轻轻荡漾开去。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村民,手中的草叉尖端距离米歇尔的衣襟只有几寸。他只觉得一股温暖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轻轻拂过身体,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开,同时,心中那股被煽动起来的暴戾和杀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浑浊水面,竟奇异地沉淀、消散了些许。他愕然地停住了脚步,挥舞的草叉也僵在半空。
其他人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不是疼痛,不是伤害,而是一种安抚,一种洗涤。那温暖的气息拂过,仿佛能抚平焦躁的心绪,驱散一丝严寒。狂暴的叫骂声骤然低了下去,村民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刚才那股非烧掉一切不可的狂热,像是被这柔和的暖流浇灭了一部分。
“妖…妖术!”村长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色厉内荏地喊道,“看到没有!她果然会邪法!她在迷惑我们!”但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米歇尔自己也愣住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股暖意还在指尖萦绕。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体内这股奇异的能量,但如此清晰地、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还是头一次。它似乎源于她最深的恐惧和守护的渴望,源于对生命的本能呼唤。它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只是想要平息这场无谓的争斗?
“滚出去!”米歇尔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指尖的微颤,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深绿色的眼眸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迎上村长和村民的目光,“离开我的家!否则…否则我不保证下一次你们只是被推开!”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那眼神,不再是往日的隐忍和躲闪,而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兽,闪烁着玉石俱焚的寒光。
村民们被这眼神慑住了。再联想到刚才那股诡异而温和的力量,以及米歇尔那句“下一次”的警告,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们欺辱米歇尔多年,仗的是她孤苦无依和隐忍退让,从未见过她如此强硬。加上那未知“邪术”的震慑,恐惧终于压倒了盲目的愤怒。
“你…你给我等着!”村长脸色青白交加,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狠话,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惊慌,“我们走!明天!明天再来收拾她!”他色厉内荏地招呼着同样心生退意的村民,一行人狼狈地挤出门,很快消失在愈发狂暴的风雪和冰雹之中。
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米歇尔背靠着门板,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刚才强行催动那股力量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虚弱感袭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刺痛。怀里的草药笔记被抱得更紧,冰凉的油布触感让她稍稍冷静下来。
祖母临终的嘱托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脑海:“别怕…世界很大…很大…去找‘源生林地’…那里有答案…”
答案?关于她这被诅咒的力量?关于她这被憎恶的命运?
石苔村,这个她出生、成长,却也带给她无尽痛苦和排斥的地方,已经彻底容不下她了。村民的恶意如同附骨之疽,不会因为这一次的震慑而消失,只会变本加厉。今天他们能举着火把要烧屋,明天就敢真的动手。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家了。祖母不在了,唯一的牵绊也断了。
冰冷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膝盖上,迅速变得冰凉。不是软弱,而是一种诀别的哀伤,对逝去温暖的哀悼,对这个无情村庄最后一丝幻想的破灭。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虚弱感仍在,但一股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的勇气却在心底滋生。离开!必须离开!去寻找祖母所说的“源生林地”,去追寻那个渺茫的答案!留在这里,只有毁灭。
米歇尔环顾这间生活了十七年的小屋。简陋,破败,却曾是她和祖母的避风港。她走到床边,掀开草席,从下面摸索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为数不多的一点铜币,以及几枚边缘有些磨损的银币——那是她采摘稀有草药悄悄卖给偶尔路过的行商换来的。
她又走到草药架子前,小心地挑选。几包晒干的、最能应急的草药:止血的蓍草粉,退热的接骨木花,提神抗寒的迷迭香,还有一小块珍贵的蜂蜡。这些,是她生存的保障。
最后,她拿起桌上那盏唯一的油灯,点燃。昏黄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她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她再次翻开祖母的草药笔记,翻到夹着一片早已干枯、叶脉清晰如画的鹅掌楸树叶的那一页。树叶旁,用祖母特有的娟秀字迹写着几行模糊的诗句:
“…当群星之泪汇入古老的根脉,
当失衡的生命低语着哀叹,
寻找那永不枯竭的源泉之地吧,
在万物共生的摇篮,
答案,在血脉与风中共振…”
“源生林地…” 米歇尔轻声念着,指尖拂过那片脆弱的树叶。这模糊的指引,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将笔记重新包好,贴身收藏。
外面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到来。
米歇尔熄灭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映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她换上一身最厚实的衣服,将那点微薄的钱财和应急草药仔细收在怀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冰冷的“家”,眼中再无留恋。
她推开门。寒风夹杂着残余的冰粒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趔趄,但她稳稳地站住了。深绿色的眼眸望向村外,望向那片被沉沉暮色和风雪笼罩的、未知的荒野。
没有回头。
瘦削的身影,背着她唯一的行囊——那本承载着爱与知识的草药笔记,毅然决然地投入了呼啸的寒风和无边的黑暗之中。如同风暴中一只离群的孤鸟,第一次,真正地,振动了她稚嫩的翅膀,飞向不可知的未来。
艾瑞西亚大陆广袤而危险的故事画卷,在凛冽的黎明寒风中,为这只孤独的荆棘鸟,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