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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 ...

  •   转眼便到了考试当日。
      天还未亮,赵憬和周砚便已起身。
      青布长衫熨得平整,怀里揣着前夜温好的干粮,指尖攥着那支用了三年的狼毫笔,两人踏着晨雾往贡院去。

      贡院外早已排起长队,考生们或低声默背经义,或紧张地摩挲着考篮,两人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出示凭证,踏入这决定仕途的棘闱。
      进了号房,狭小的空间仅容一桌一椅一榻。
      赵憬先仔细擦拭桌面,又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同案全都一人一间号房,两排相对,中间隔一条宽道。
      这次考测经义和诗赋,分为了上下午,考完后出号房,回会馆歇上两日,再回来完成策论。
      赵憬准备好后,抬起眼来,正好对上对面号房的沈知远。沈知远给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手指动了动,赵憬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监考官唱名核对完毕,铜锣一声响,礼部试正式开始。
      首场考经义,题目出自《礼记》,他略一思索,便提笔疾书,笔尖在宣纸上落下工整的小楷,将平日研读的注疏与己见融于文中。
      笔锋顿止的刹那,前方一道细碎响动撞入耳畔。

      沈知远正佝偻着脊背,指尖从暗绣云纹的腰带夹层里,捻出一张叠得极薄的素笺。
      那纸条不过指甲盖大小,却被他攥得指节泛白。
      沈知远眼角飞快扫过四周,喉结滚动着低头去瞄,连鬓角渗出的冷汗都顾不上擦。

      恰在此时,监考官的皂靴声由远及近,青袍下摆扫过桌沿的瞬间,沈知远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纸条按回衣襟,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慌乱地往左右瞟。
      赵憬握着笔的手微微一紧。
      他看见考官停在沈知远桌前,眉头蹙起,目光在他紧绷的侧脸与微微鼓起的衣襟间逡巡。

      沈知远的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仿佛下一秒就要瘫软在地。
      可考官只是重重“哼”了一声,眼神凌厉如刀,却终究没伸手去查,转身迈着方步走向另一侧。
      腰间的铜铃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像是在嘲讽这场心照不宣的纵容。

      赵憬的心沉了沉,笔尖悬在纸上,墨滴顺着笔毫缓缓下坠。
      他正要收回目光,斜对面又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骚动。
      侧目望去,那考生正将左手藏在袖中,指尖飞快地在掌心摩挲。

      那掌心赫然写着几行细密的字迹,被汗液浸得有些模糊,他却抄得起劲儿。
      赵憬闭了闭眼,可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巡场的另一位考官恰好经过,目光分明扫到了那考生藏在袖中的手,以及掌心若隐若现的字迹。

      可考官脸上毫无波澜,只是俯身拿起那考生桌角的试卷,假意翻看整理,宽大的袖袍顺势挡在两侧,遮住了其他考生的视线。
      待他直起身时,那考生已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笔尖流畅地在试卷上书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笑意。

      考场内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可赵憬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自己笔下工整的楷书,那些耗尽心血构思的策论、反复推敲的字句,在此刻竟变得无比讽刺。
      沈知远的慌张、考官的纵容、舞弊者的坦然,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刃,狠狠刺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多年苦读,挑灯夜战,他以为科举是寒门子弟唯一的坦途,是凭才学立身的净土。
      可眼前这一幕,却将这份信念击得粉碎。
      墨汁再次滴落,在宣纸上晕开更大的痕迹,赵憬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再也写不下去一个字。

      *

      傍晚从贡院出来,周砚明显感觉轻松了不少,他朝赵憬笑道:“总算是出来了,回去后我要好好沐浴一番。赵兄,你答得如何?”
      赵憬蹙着眉,一时间没有搭话。
      “赵兄?赵兄。你怎么了?”周砚有些疑惑,“是有什么心事吗?”

      赵憬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周兄,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周砚好奇了:“什么事啊?”
      赵憬轻轻掂了一下背上的书箱,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语气平淡:“就是觉得,科考挺没意思的。”

      周砚一顿,眼睛转了转,顺着他说:“是……是……这次的题出得不好……不过咱们还年幼,大不了再等上三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憬摇摇头,突然压低了声音,“朝廷开放科举,贫寒子弟也有了机会。可真正入选的寒门,又有多少呢?”
      周砚愣住了,叹息一声:“能走到春试,已极不容易,若想蟾宫折桂,进士登科,怕是还没有先例。”

      赵憬失笑,拍了拍周砚的肩膀:“走吧,回去了。”
      说再多无益,现状不可变。若再去钻牛角尖,怕是要将自己困在其中了。
      赵憬不愿做一个困在世俗名利浮华虚无中的人!

      回到会馆后,周砚倒头就睡,看来是耗尽了心神。
      赵憬却睡不着,坐在窗边,翻来覆去翻自己的那本策论草稿。
      【国之命脉,在漕运;漕运之要,在通滞、固本、利民生。自隋炀开渠以来,漕运为南北物资之枢纽、京师供给之根基,然今岁以来,河道淤塞、官吏盘剥、运力虚耗三弊并生,致南粮北运迟滞,边饷告急,黎民怨声载道。若不亟加改革,恐动摇国本,伏惟陛下圣鉴……】

      在后面,赵憬又详细论述了改革之策,一一举例,加之注解,可见用心。

      可现在,他盯着这本策论草稿,这是他日日夜夜耗尽心血写出来的,但此时,他却觉得这个挺讽刺的。
      他能走多远,这纸策论能入谁的眼呢?
      想到这里,赵憬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下,却牵出丝丝缕缕的疼。他按了按胸口,带着这本草稿,出去了。

      *

      这几日连下了几场春雨,柳存义墓前的黄土里冒出了郁郁青青的草芽。
      赵憬将酒摆在墓前,清理了杂草,又清出一小块地方,铺上细布。
      纸钱在青灰石前燃着,橘红火焰舔舐着黄纸,卷着细碎的纸灰腾起。

      赵憬坐到细布上,打开酒,顿了一下,忽仰头喝了一大口,捂着嘴咳嗽几声,却笑了。
      他将酒水往地上洒了些,喃喃道:“柳公,这酒敬你了。”
      他低了低头,声音有些轻:“我可能……要走了……”

      赵憬很少会将自己的心声吐露,但此地没人,只有青草在春风下微微点头,他想说一说。
      “我小时候,非常想来京城看一看。听人们说,京城的花更美,京城的房子建得更漂亮,京城的冰糖葫芦更甜……我做梦都在想……和裳裳一起……我阿娘告诉我,努力念书,就有机会来京城参加科考,甚至……留在京城。我彻夜苦读,其实就想来京城看一看。”
      “但现在,我想回去了。”

      他仰头再灌一口酒,喉结上下一滚。
      “柳公,在京城快乐地生活下去,对于我来说,好难啊。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除去读书入仕其他的出路,可现在,我想找一找。”
      “也许朝堂并不适合我这样的庸人,再者,为百姓谋福,也不一定非要登科入仕,对不对?”

      可惜柳存义已经没有办法给他答案了。

      赵憬将怀里的那本《策论》拿了出来,翻开,那一个个工整的小楷就瘫在眼前。
      他扯了扯嘴角,目光望向盛着烬灰的火盆,顿了顿,笑道:“这礼部试,我最紧张最期待的一科便是策问。为此,我写了一路,也熬了好几日的夜。不过现在……我觉得它用不上了。”
      赵憬摸着书页,看着墓碑上的字:“柳公,你想不想听一听呢?”

      他将酒喝尽了,理了理衣角,不让湿泥沾身,继而清了清嗓子,读了起来:“夫漕运之弊,首在河道不修。经年泥沙淤积,浅滩遍布,大船难行,小舟亦需牵挽,耗时费力且损耗过半……”
      读完,赵憬释然一笑,将这《策论》往火盆里一垂。
      火马上吞扑上来,将一个个小楷食噬待尽。

      *

      很晚,赵憬才回到会馆。
      他刚踏入,便听到上头传来周砚的声音:“沈知远,你干什么?!”
      赵憬一把将门推开,就见周砚按住沈知远的脑袋,压着他的胳膊。沈知远红着脸挣扎,一直没有挣开。

      “都是读书人,这种小偷小摸也是使得的?”周砚咬牙切齿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这厮正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赵兄,你看看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沈知远脸更红了,急道:“什么翻箱倒柜,我不过是醉了酒,一时走错了房间,想找件衣裳换上罢了。放开,放开我!”
      周砚不松手,看向赵憬。赵憬笑笑,示意道:“周兄,放开他吧,我知道他在找什么。”
      他往前一步,脸上依旧挂着脸:“伯父既有通天的本事,怎没有为你提前准备好,还需要你特意跑来偷一个穷酸举子的陋作。”

      “血口喷人!你……”沈知远立好,搓了搓脸,“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便走,脚步极快,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砚甩了甩手,好奇一问:“赵兄,是什么东西?”

      赵憬笑道:“约莫是那篇策论文章。”
      周砚瞠目结舌:“这……这也抢?”
      他着急道:“被他偷走了吗?”

      赵憬挑了挑眉:“他晚了一步。”
      周砚没听明白:“什么?”
      “我把它给烧了。”赵憬平淡道。
      “什么?!”周砚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你烧了?烧了!”

      赵憬刚要解释,忽听有人在外面敲窗:“赵憬赵举人,宁江驿馆递来的家书。”
      赵憬先出去接信匣,那吏员笑眯眯地递给他:“再过几日,怕是要称赵举人为赵大人了吧。”
      赵憬抿嘴笑笑:“多谢。”

      他早已想到是谁寄来的,毫不犹豫打开来看,眼睛一亮,心底的石头落了地。
      屋里的周砚还焦急地等着他:“赵兄,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把那么辛苦写的策论文章给烧了啊?”
      赵憬行了一个兄弟之礼,郑重道:“周兄,赵某要辞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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