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狐》八斗

10、神魂倒

　　一觉醒来，伏长风的手心还发着热，又红又肿。

　　即使家道中落他也没干过什么粗活，一双手生得白皙修长，连一处茧子也找不到，摸着比漱玉的手还嫩几分。昨夜被漱玉抓了现行，打了手板，他又是一晚上没睡好。

　　看着手心的伤口，伏长风重重叹了口气。

　　从前的漱玉多好啊，像天上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又无欲无求的，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独一份的清冷。哪里像现在，凶悍独断，床上床下都像要吃人。

　　现如今，伏长风在漱玉面前已是不敢造次，他受了漱玉的管教，看到漱玉就像书院里的教习先生，躲还来不及。

　　但他生来就是个静不下的跳脱性子，日日与漱玉这样的小古板对坐，他憋了一肚子的话当然只能抽空和画眉迎春抖落。

　　然而这是漱玉最看不惯的。

　　他知晓自己这位夫君是个什么秉性，骄奢淫逸好逸恶劳，最贪图享乐，又兼具贪财好色的毛病。画眉迎春生得个顶个的水灵，人也伶俐有趣，很是讨喜，为了自己这两个丫头免遭伏长风的搅扰，他很快把画眉迎春安排到别的院子里头。

　　这样一来，他们的院子里头除了他和伏长风，就只剩一个耳朵不太好但手脚利落的老妈子。

　　伏长风也试过和杨妈妈谈天，但总是鸡同鸭讲。

　　他这边刚起了个话头，感慨一句“整日拘在屋里，怪没趣儿的，人也没胃口”，杨妈妈便扯着嗓门回他：“姑爷别急，你不去喂狗，我去喂狗，总不会叫它饿着。”

　　几次下来，他纵使有一箩筐的话，也被杨妈妈噎回去了，从前在漂亮姑娘面前总爱卖弄几句的风花雪月甜言蜜语也再说不出。

　　除了卧在书房那张美人榻上，和漱玉一同看几本书册，再没别的乐子。

　　这倒是让漱玉颇为满意，即使他这位夫君要么看些不入流的闲书话本，要么就只是盖着书会周公。

　　这日午后又落了大雪，院子里栽的梅花在雪后开得更盛。伏长风托腮盯着那梅树许久，心中忽然一动。

　　他记得，迎春说过，用雪后的新梅做出的点心最是美味。他余光扫到漱玉正端坐在案前临帖，眼珠子一转，便按捺不住生出个鬼点子来，悄无声息地猫着腰，溜出了院门。

　　他得去边儿透透气，或是找画眉迎春说说话，哪怕是听她们叽叽喳喳地拌上几句嘴。

　　再不济，听管家埋汰他一顿，也是好的。

　　伏长风向来记吃不记打，但受了漱玉的管教，总是怵他三分，这会子出门也偷偷摸摸的，生怕又惹来一顿手板。

　　只是还未走几步，就被喊定。

　　“你要去哪？”

　　与漱玉清冷的嗓音一道响起的是那只死狐狸的叫声，伏长风浑身一僵，只见观南坐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就在他正前方，他竟从那张狐狸脸上观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来。

　　伏长风预感不对，他咬咬牙快速转身，漱玉就站在院门前，一身素白的衣衫，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不悦，冷冷地将他望着。

　　“唔，我随便走走，没事了，漱玉，我们回去吧。”伏长风像没看见观南一般，自顾自攥着拳头走向漱玉，他越走越快，好像迷途知返又似乳燕投林，倒叫漱玉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我让你走了吗？”观南不怀好意的声音传到伏长风耳朵里，而他面前的漱玉却没什么反应。伏长风生出些惧意，再想跑时，已然不能动弹，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睛还可以眨动。

　　漱玉没看出他的不同，只是疑惑他为何突然停下脚步，见他不言语，自己又迎上前去。

　　今日的天暗得出奇的快，只剩下一轮透着红光的圆月挂在天边。

　　伏长风一时间僵在原地，他越挣扎脑子越昏沉，慢慢的，就连眼睛也动不了了。得不到回应的漱玉在旁边拽了他几下，没使多大劲，伏长风便软软地倒在他怀里了。

　　“你帮我办了桩好差事，自有你的奖励，不过往后，他便是我的人了。”

　　观南冷哼两声，语调阴阳怪气。

　　这是伏长风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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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鸡兄，我说，你今日怎这般奇怪，这都过了五更天了，你怎的还犯懒，赖在窝里不打鸣？”

　　伏长风被耳边的猪叫声扰得烦不胜烦，他还想把头埋进被子里继续睡，却叨了一嘴沙土，脑袋也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睡意全无，精力充沛得要命，哪还有从前晨起时萎靡不振的样。

　　他睁开眼，抬起头来只看见身边站着一只粉红小猪，这小猪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又开始用它的猪鼻子拱他。

　　伏长风瞪大了眼睛，他想说话，结果一张嘴就是“喔喔喔”的打鸣声。

　　“嗳，这就对了，听习惯了你叫，你不叫我都不好睡回栏觉了。”

　　小猪哼唧两声，倒在地上很快打着鼾又睡着了。

　　伏长风慢慢低下头，看见自己牢牢地抠着地的两个鸡爪子后，如遭雷击，久久回不过神，但还在不间断地打着鸣。

　　他绝望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院子里居然养着不少小动物，但大部分是禽类，鸡鸭鹅是最多的，其次是小猪小狗小猫。

　　伏长风心绪越跌宕起伏，叫声越响亮，叫着叫着，一只脚伸过来，作势要踢他。他一个激灵，扑扇着翅膀飞上了草垛子。

　　“小鹰，我跟没跟你说过，你还小呢，不用你叫，脑袋上连鸡冠都没长好，成日里瞎叫唤什么？”

　　迎春的脸一下子放大在他跟前，伏长风被她一把攥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身上的绒毛，舒服得不知不觉蹲坐在她掌心，连豆豆眼也眯起来。

　　“别逗它顽了，快些做你的活计，小姐还等着呢。”

　　伏长风被迎春放下，他张着嘴，急得“咯咯”直叫，见没人搭理他，又迈着两条细杆子小腿狂追，但紧赶慢赶也没赶上迎春。

　　大户人家喂牲畜也不同寻常，画眉手脚麻利地往食槽里添了些看着和给人吃的吃食别无二致的点心，就同迎春匆匆锁了院门出去了。

　　画眉迎春走后，院子里才算彻底活络起来。

　　伏长风在院门口徘徊半天，小小的脑袋什么也没想明白。

　　看着院子里养的动物自觉地排着队吃饭，他的胃袋也翻了天，但又不想与这些牲畜为伍，左思右想一番，还是拗不过本能，踱步凑近了几步，顺着整齐的队伍往前走。

　　“嗳，小鸡鹰兄，吃饭要排队，来来来，你的位置在这儿。”先前那只小猪冲他呼噜两声，挤眉弄眼地招呼他站到自己前头去。

　　伏长风望着小猪前头数不清的动物，一时间无言以对。

　　小猪却是个热心肠，见他没反应，它又拿自己的猪鼻子将伏长风拱到队伍末尾，又亲热地与他挤在一块儿：“今天我们俩肯定能吃饱，你瞧，画眉姐姐拿了那么多好吃的呢！”

　　小猪馋得要流口水，它远远望着食槽，给矮小的伏长风描述今日的吃食。

　　说到兴头上，它啪叽跺了下蹄子，又趴在地上邀请伏长风坐在它脑袋上，与它一起望梅止渴。

　　“……多谢你了。”

　　伏长风本不欲和一只猪称兄道弟，奈何这只粉红小猪是个话痨，又生得实在可爱，在小猪的盛情邀请之下，他很不好意思地蹲上了猪脑袋，警惕地环顾四周。

　　他们一猪一鸡等了许久，也不见队伍往前多少。小猪是个乐天派，它仍然乐呵地点着脑袋：“呀，小鸡鹰兄，你看，大王醒啦，我们很快就能吃上饭啦。”

　　伏长风伸长了脖子去看，却看见一只雪白的肥猫大摇大摆走到了队伍最前头，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眼里还冒着凶光，体型快赶上四只小猪那么大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

　　肥猫吃东西倒很优雅，小猪也没说错，它进食速度很快，没等多久就离开了食槽。但排着长龙的队伍依旧一动不动。

　　小猪突然立正了，伏长风叫他颠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勾着脑袋瞧他。

　　“小鸡鹰兄，快快站好，大王要视察了，我们要是今日能讨他喜欢，明天就不用再站队尾啦。”

　　大王很快视察完了前头，等到了队尾，它盯了伏长风半晌后冲他点点下巴：“明天你排第一，给我吃肥点。”

　　伏长风还没叫两声，小猪就先激动地替他答应了。大王的视线顺势移到小猪身上，它嫌弃地挥了挥爪子：“我说过的吧，臭猪，你不准吃。”

　　小猪嗫嚅两声，畏畏缩缩地垂着脑袋往后退，大猫舔了舔爪子，又跟在它身后驱赶它。

　　伏长风早早被小猪放下来了，这头软弱的小猪打了个响鼻，抽噎着和鸡兄告别，还叮嘱他好好吃，别为自己牵肠挂肚。

　　院里的猫猫狗狗鸡鸭猪头早都习惯了大王对这头快要营养不良的美貌小猪的不喜，对这副场景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但伏长风的鸡性子，却见不得懂事小猪受欺负，他做人时就最爱英雄救美，此番救猪于猫爪，也是义不容辞。

　　眼看着大王已经像狮子捕猎一般跨上了惊恐小猪的后臀，伏长风一眼看见了小猪眼睛里的泪花。

　　实在是猪可忍，鸡不可忍。

　　拼着翅膀上的毛掉了一地，伏长风硬是和过度肥胖行动不便的大王打了个平手，大王在他手里也没讨着好，脑袋上的毛都叫他叨秃了一处。

　　激烈的战况惊呆了院内的动物，惨遭毁容的大王自觉丢脸，忙不迭躲进屋内去了。

　　小猪比其他围过来的动物还要吃惊，它呆呆地看着伏长风，消化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伏长风都被它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头小猪的眼睫毛出奇得长，耳朵在太阳底下呈现出通透的粉，眼睛又大又水润，像一对黑葡萄。总之，在伏长风看来，就是哪哪都可怜可爱，尤其是当小猪把猪头凑近了，温和地笑着时。

　　伏长风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谢谢你哦，小鸡鹰兄。”小猪眨眨眼，天生的微笑唇看上去很甜蜜，它郑重道：“你真是只好鸡！”

　　我谢谢你哦。

　　伏长风沉默半晌，蹲坐在窝里，蜷缩起来，有苦说不出。

　　小猪把头埋进食槽里吃得热火朝天，好半天才仰起头来，惨叫一声：“坏了坏了！”

　　伏长风疑惑地偏着脑袋看它，还没来得及发问就遭了毒手。

　　“小鹰，你不要命了吗？连小姐的宝贝猫儿都敢啄！”

　　伏长风被画眉揪着两扇翅膀拎起来，画眉的俏脸上面无表情，看着很能唬人，她柳眉倒竖，看着满地的鸡毛奚落道：“瞧瞧，这下可好了，毛也不剩几根，我看你肉质紧实，待会炖汤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