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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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轸坐在马车上，耳边街道上的喧闹声不停，可江面滚滚流水仿佛在指尖流淌，无论如何也无法驱散。
他闭着眼睛，尽可能地感受着手腕间手镯带来的冰冷的触感以期冷静。
“我们是赶往哪里？”
车外的马夫听到后转头小声回道：“去宫城。”
陆轸皱眉：“面见陛下？”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极其短促的声音。车内又满盈着街上人声鼎沸。他手指摩挲着手镯上凌霄花的纹路，垂下头眼睛盯着脚底。
马车停下，陆轸在马夫的搀扶下踉跄着下了车，还没站稳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诶？旁边的奴才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扶住陆大人！”一声略带尖锐的叫唤声凌空破出，陆轸在黑暗中登时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站在原地缓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
他们为了急速赶回京城，几乎是日夜不歇，来时需要整整六天。但去时只需要短短三天。陆轸一路上思绪起起伏伏，勾织成一团麻绳，几乎绞得人脑袋生疼。
项修皱起眉头，拿起身边小太监手上的汤婆子递到陆轸手上：“陆大人，来，拿着汤婆子暖暖四肢。”
陆轸强撑开眼皮，在一片朦胧中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容，头顶登时一紧撒开周围人的手腕正要行礼。
“诶诶诶，”项修拦下陆轸抬起的手，慢慢放下，“大人不要这么客气了。老奴可是都听说了，大人为了尽早回京披星戴月、昼夜兼程，几乎就没有合上过眼。陛下知道后特意命我前来接大人入宫。”
项修回头挥手示意周围人散开，亲自上前挽住陆轸的手臂：“来，大人这边走。”
前几日京城都是大太阳，独独今日再次转冷，官道早已被吞没在一片浑茫的白里。这雪下得不是飘洒，而是倾泻，像是天穹扯碎了亿万张棉絮，不由分说地砸向人间。远处的城楼、近处的屋檐，全都模糊了轮廓，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刺骨的寒。
“大人，仔细脚下。”
“公公，我可以自己走到御书房，不劳公公搀扶。”陆轸觉得这于理不合，下意识地想抽手，但那只挽住他的手臂微微紧了紧，稳住了他被风吹得踉跄的身形。
项修笑笑：“这雪野子里没那么多规矩，平安走到头儿才是正经。老奴身体还结实，大人放宽心靠着就是。”
“大人果真憔悴许多，两颊的肉都凹下去。”
“是，案牍劳形。”陆轸顿了顿，沙哑着声音开口：“不能为君分忧，心里面如火肆焚。”
项修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但不动声色地瞥过去一眼，见陆轸眼神暗沉，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地面，又移开视线，继续向前走。
之前尚且是意气风发、端庄持重的少年郎，短短一月，曾经饱满如弓的额头，如今皮肉懒散地贴着头骨，眼下的乌青很重，说话时会带着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声。项修实在不大忍心，向后抬手让另一位小太监跑到打伞，遮蔽面前袭来的风雪。
过了一会儿，陆轸转头慢慢凑近项修：“公公，你能不能跟我透露一点口风，皇上今日找我做什么？”
项修声音温润如玉：“不是什么大事。等会儿皇上问什么，你依实回什么就好。不要想太多。”
陆轸垂下眼睛：“多谢公公。”
小太监收起伞退到一边，两人跨过门槛，项修依旧没有撒开挽着陆轸的手，直到朱焱转身才慢慢松开手，看见陆轸站定才垂手走回帝座旁边。
“微臣陆轸，叩见皇上。”
“起来吧。”朱焱瞧见陆轸的脸色，眉心一跳：“项修，给陆轸拿一把椅子。”
“诶。”
朱焱双眉紧皱，绕过桌子站到陆轸面前，细细打量着他：“都说江南风水怡人，怎么去一趟东南脸色反倒没有之前红润。”
“回陛下的话，微臣接到旨意，命臣速速赶回京城，于是臣用三天走完了六天的路程。”
尽管陆轸眼下乌青，两颊凹陷，但是回话的神情镇定自若，朱焱忍不住再三打量几眼，才转身回到帝座。
陆轸明白朱焱要开始问正事，便坐直身子两眼看向他。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宣纸的清香、微涩的墨韵，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香。四周依旧是紫檀木大案和书架，熹微的日光从雕花长窗斜射进来，被窗棂切成一丝丝光烟。项修在一旁估摸是熬药，皇帝面见臣子时他在熬药，御书房的严肃被这突兀的人影打破不少。
“这次去东南推行海舶券没有成功。”
陆轸抬手：“是微臣无能，望陛下恕罪。”
朱焱抬手打断陆轸准备好的长篇大论的请罪词：“钞关积弊已久，推行海舶券本来就不能一蹴而就。朕更想问你的是，你身为天子门生，刚点状元就被担任东南观风使，可有学到什么？”
“……”
陆轸没有即刻回话，良久，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微臣觉得自己愧对状元郎三字，也愧对陛下的厚望。”
“一来，微臣不曾想过东南形势竟然如此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微臣束手无策，海舶券的推行磕磕绊绊。”
“二来，”陆轸抬头直视朱焱，“微臣明白此次前往东南的用意。”
朱焱靠在帝座上，双眼微微闭上。陆轸继续道：“臣原先并不清楚沈御史所行的用意，只是单纯将他看作未曾谋面的户部主事。沈御史因为身兼重任，不能依照我的吩咐行事，令我大为恼火。直到我多次逼问，沈御史才道出实情。我知道真相后，瞠目结舌。微臣能被点为会元，也有曾阁老的青眼，实在难以相信座师竟然是结党营私、蠹国害民之辈。可是再结合起东南的见闻，又觉得所言不假。”
“微臣也想尽其所能查清真相，但依旧进展平平，最后是锦衣卫道明来龙去脉，我才如见天日。微臣明白，若无陛下的授意，沈御史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实情告知于我。陛下出于庇佑之意，但微臣自以为是，反倒给沈御史添了麻烦。”
“添麻烦？”朱焱开口，睁开眼睛：“可没有人说你添麻烦。”
陆轸心头一跳。
“沈御史同我来信，说你知道实情，对待此事立即着手处理。锦衣卫更是说，你已经查到了玉门十三案件，如若没有他们的阻止，你恐怕能沿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清楚当年的真相。这样的能力，如何能叫作添麻烦？我倒觉得，你不入刑部，留在户部当真是可惜了。”
陆轸藏在袖口的双手被冷汗浸湿，书房的暖意被阻隔在外。他面不改色继续道：“因为此案涉及到家父。”
项修熬药的手停下，复而慢慢打转。
“家父原先是玉门十三商队一员，在路上重病去世。商队远行多年未归，他们的亲人或是去世或是离乡，都没有收到亲人一封书信。微臣听闻玉门十三案件，实在是情不自抑，无法克制地往下深挖。”
“哦，”朱焱盘着手中的木串，“哦，这样……”
一阵沉默。
“那你，现在是如何打算。”
“经此一行，臣觉得自己依旧是才疏学浅，纸上谈兵，希望能重回翰林院学习，等到五年之后再行决定去向。”
朱焱闻言，勾唇一笑摇摇头：“五年，恐怕有人等不及。”他再度起身，俯视拱手而立的陆轸：“太子已经向我多次请求，希望你能前去詹事府同他伴读。”
“微臣……”
“才疏学浅这个词，如果连状元都敢放在自己身上，我倒想问问天下还有谁才是才高八斗。”朱焱似乎是十分满意看向陆轸：“我知道你的老师，是国子监祭酒陈梁。他曾经说过你，早在会试之前已经将翰林院所要教授的经义集注全部看完，想必翰林院学习与你而言并无进益。太子年少，需要一位年轻的左中允，就让你去吧。”
陆轸抬头，见项修勾起嘴角往朱焱的方向偏了下脑袋，他才弯腰跪在地上：“谢陛下。”
“太子的老师现在有两位，一位是叶盼山，你先前在户部见习见过，就不多说。一位是钦天监天相辛昇，你可认识？”
陆轸皱了下眉头，视线看向别处思索片刻：“……钦天监的人，应当不会与俗世之人往来。”
“呵呵，”朱焱和项修相视一笑，“他与你年纪相仿，是好相处的年轻人，不用多虑。你休息几日，去詹事府挂牌，再拜见那两位老师。退下吧……项修，派人扶着陆轸出宫，别摔了。”
项修走到外面，指派先前在跟头打伞小太监送陆轸，见两人稳步行走在风雪之中逐渐消失，才转身入御书房。
“陆轸的身世都调查清楚？”
“锦衣卫说，他确是有一位行商的养父。”
朱焱站在桌案前，百无聊赖地夹起一页书，又放下：“你觉得他会站到哪边？”
项修移开视线思索须臾：“从方才陆轸的话看，叶盼山在事先根本没有透露出一丝实情提醒他。恐怕陆轸心里多少有了膈应。陛下将陆轸从户部移出，转到詹事府，太子心地善良、为人宽厚。相处时间久了，陆轸应当会有自己的度量。”
朱焱轻笑一声，摇摇头：“我倒不觉得。他谁也不会老实听命。”
“写《变海舶议》是因为年少凄凉，心中块垒不吐不快。调查玉门十三，是因为涉及到家父。”朱焱眯起眼睛：“我有时候不知道这年轻人是算计得太清楚，扮猪吃老虎，还是不屑于算计，干脆所言所行出自本心。”
“……”
“算了，这样的人放在朱翀身边我也省心。他不喜欢朱翀，不喜欢京城，肯定又会寻一个理由跑去做地方父母官。吃药了。”
项修端来中药又掏出袖口的蜜饯：“今日的中药苦口，陛下喝了药吃口甜的。”
“就你多事。”
项修笑笑，整理好桌案上的奏折：“唉，老奴可不像太子殿下身边的大伴，至少会一些医理，冬天特意把老家的驱寒药方拿出来给殿下煲水。老奴能做的只有这些小事。”
朱焱挑眉摇头：“行吧。朱翀与辛昇相处如何，许久没去东宫看过他了。”
“宫人说，太子殿下极其喜欢辛大人，觉得辛大人博学多才，缠着人家问问题。”
“哼，他这人就这样。东宫来了一位新老师就缠上人家。”
“那说明殿下好学。”
朱焱看着药汤面上倒映的自己，看了许久，直到项修提醒，才一口气喝下去。
老了，他想，真的老了。
*
辛昇坐在书房内，眺望着窗外云霞漫天的暮色，等着甘之武前来交班。他这几日为太子上课诚惶诚恐，近乎没睡过好觉，现在只想回去闷头大睡。
木门被推开，甘之武大踏步带着身上的风雪走入屋内。辛昇长出一口气，双肩放松，起身正准备讲话时，甘之武开口：“陆轸回来了。”
辛昇原本涣散的精神登时凝聚在一处，他抬头冲到甘之武面前：“什么时候。”
“就在今日，刚入京便前去面见陛下，随后又前往了户部、翰林院。”甘之武看了下外头的天色：“现在估摸已经回官舍休整了。”
辛昇眨巴两下眼睛，突然转身挑起大裘，撞开甘之武夺门而出！
“诶你大爷的！辛昇！辛昇你没告诉我昨日星象归档！辛昇！！”
没有丝毫停顿，辛昇用这只臂膀和一侧的肩膀作为楔子，硬生生挤进了面前密实的人墙。
聚集在一处的学徒和监员被挤得东倒西歪，一边让开路，一边嘴巴上还说着：“天相大人……天相大人。”
辛昇来不及回应，冲出大门向右拐弯冲出了马厩，跳上一辆马车：“走！快回宅院！”
“啊，”马夫迷茫地回头，“啊，可，这这这是甘大人……”
“你听我的！”
“哦。”
马车扬长而去，在青石板路上飞驰。不一会儿很快就到了宅院。马夫尚未摆好脚架，就看见平日这位无精打采、面无表情的天相大人此刻像被武林大侠附体一般，从车上跳下来，三步作两步上台阶推开门。
“陆……”
门开的一瞬，并未见到预想中的身影，却迎面撞进了一团坚实而温暖的所在。力道之大，让他额头微微一痛，鼻尖先嗅到的是对方大裘上清冷的寒气，随即，一股更熟悉的、属于那人本身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将寒气瞬间融解。
身后的门被眼前人抬手关上，隔绝了外界一切视线。
辛昇原本抬起的双手慢慢放下，环在他的腰间，一点点缩紧。
辛昇埋首在颈侧，能闻到的只有那人衣领间淡淡的清气。
他想说点什么，至少该叫一声对方的名字，可无边的疲惫和安全感如同温暖的潮水，顷刻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最后一丝意识涣散前，只感到一只手臂稳稳地环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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