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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青梅 ...

  •   辛昇命天文科的人归档当日星象后,脸埋在手上深吸一口气。

      “大人,我送你到门口。”

      辛昇接过学徒递过来的狐裘,撑着学徒的手臂慢慢往外走。

      观星是一件极耗费心血的事情,要求数据严丝合缝,另外还要占卜吉凶。辛昇想着什么时候再问西局借来几件仪器,免受眼睛之累。

      他眼前的景象跟着风吹树影不断摇晃,脚尖也踩不稳。学徒被他拖带着东倒西歪,还要勉强自己走直路,忍不住笑出来:“大人,您可真要好好休息了。我都被你带得不会走路。”

      辛昇莞尔,尴尬地拢了拢衣领:“我慢些走,方才一直埋头,头晕得很。”

      两人踱步到门口,学徒放下辛昇的手,正准备跑去叫马夫备马。辛昇抬头,身形一滞:“等会儿。”

      “怎么了大人?”

      辛昇慢慢放下抬起的手,视线落在钦天监对面的墙根下。

      那人就站在高墙投下的阴影里,像已经站了一百年。墙是墨色的,夜也是墨色的,他的人仿佛已与这墨色融为一体。唯有偶尔风卷起他深青色大衣的衣角,才露出底下那一道如雪的白绫。

      雪片很大,不是飘,是一片片削下来的,带着锋利的寒意。有些撞在墙上,碎了;有些掠过他的眉梢,化了。他的眉很黑,像用最浓的墨画上去的,此刻却已染上些许白霜。

      “不用叫马夫过来,”辛昇抓紧手中来不及穿上的大裘,抬脚跨过门槛,“我自己走。”

      学徒担心地追上来:“可是大人现在风雪很紧……”

      “不用担心,关好门。”辛昇头也没回扔下一句话,单衣飘进街上的风雪,雪地上出现一串接着一串的脚印,脚尖朝前步步迈至那人面前,他鼓起勇气抬头与陆轸四目相对,装作听不见如雷心跳。

      辛昇哈出一口冷气:“这么晚,翰林院才放你走?”

      陆轸垂眸,注意到辛昇露出来的脖颈,微微蹙眉,拿过辛昇手上的狐裘展开,像展开一片月光披在辛昇身上。双手绕过他身前,去系那领口的丝带。

      系完了才直起身,眼睛安静地望进辛昇眼里:“怎么不穿好再出来。”

      “忘了,”辛昇抬起下巴,“问你话,怎么这么晚站在这儿?”

      “帮户部做事。”

      “都去多久了?”

      陆轸想了一会儿:“入翰林院七日之后就被叫走了,已经快呆上四日。”

      辛昇扬起眉毛,不愧是状元,现在就被户部看上了。方才陆轸靠近自己的时候,他的指尖摸到了陆轸身上大裘的布料,结实暖和,比之前穿的衣服好上不少。看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陆轸过得也很不错,辛昇在心中轻笑。

      辛昇继续道:“做完事情还不回官舍呆着,走到这里做什么?”

      “路过而已。”

      辛昇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他知道后面的答案,心口有些麻意干脆闭嘴不言。他转身站到陆轸身边:“那你陪我等着马夫过来吧。”

      “嗯。”

      两人默默地立于风雪。过了许久,等到辛昇戴上衣帽被这寒风吹到受不了了,他才抬起脚步放话:“走吧骗你的,我没让马夫骑车过来,风雪太大了路不好走。”

      陆轸面无波澜地跟上:“我知道。”

      辛昇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

      陆轸移开视线,投向风雪茫茫的前路语气之间有些无奈:“你可舍不得把自己冻死,如果早想坐车回去,马夫会提前到东局大门。如果今日马车没有提前来,要不就是要事发生需要紧急处理,要不就是你想自己走回来散心。”

      这是他那会试前那一月观察出来的习惯。辛昇无需像六部九卿的大臣一样上早朝,因而会起得迟一些。马车很早就到,他今日打扮得非常庄重,那么估摸是要进宫;马车正常到门口,说明今日正常,无事发生;他自己一个人东逛逛西逛逛,晚上回来时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笼包子,一个字,闲。后来入了翰林院再入户部见习,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辛昇,而是默默地站在暗处摸清楚规律。

      辛昇张开嘴巴数次想要说话,最终转头目光死死地看着脚尖,背上泛起一阵颤栗。

      陆轸重新看向辛昇,眼睛里面倒映着一人,明明不矮,但在风雪之间却像变成一点白点,下一秒就能被掩盖住。陆轸叹了一口气,把人拉到自己身后,风雪往他的身上打去。

      “诶,”辛昇开口,“我饿了。”

      陆轸往后看了一眼:“现在这个时候买不到食材了,带你吃酒楼?”

      “那你请。”

      陆轸扬眉:“自然。”

      辛昇一瞬间心情很好,愉快地点头准备大踏步往前走,突然又被拽回来。陆轸弯下身子:“上来。”

      “干嘛,我有手有脚,这点风而已我没有那么娇气……”

      “你走得太慢,”陆轸冷声道,“等你靠脚走过去,估计我也该回翰林院了。”

      你大爷的。

      辛昇心里面那一点升腾而起的感动顿时荡然无存。在钦天监看见陆轸又看见他肩头的雪,他强忍着冲动没有拂去,逼着自己与人四目相对,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好像完全没有被那天的事情影响。方才走在陆轸前面,他还嘀咕该说些什么缓解尴尬,现在好了,他不如不说话。

      他咬咬牙,点头一屁股砸在陆轸身上,抬手抽了下人家的屁股:“走!走快点!给老子跑起来!”

      风雪被远远抛在身后。

      墨青色的大氅下摆已被融雪浸透,变得沉重,但背着他的青年步伐却愈发轻快。陆轸并非不累,只是背上那人温热的呼吸正拂过他耳畔,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搔得他心头滚烫,将那刺骨的寒意都驱散了。

      身后的灰墙追着他们跑,耳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喂,放我下来吧,真不累吗?”

      “不用。”陆轸斩钉截铁,手臂将他的腿弯箍得更紧。

      他们就这样冲进了一片光晕里。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喧嚣的人声、温暖的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如同一张巨大的、温暖的网,将他们兜头罩住。风雪被隔绝在外,眼前只有绵延不绝的灯笼,将飘落的雪花都染成了暖金色。

      街边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笑,冰糖葫芦在锅里翻滚的甜香,还有那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的热气……一切都鲜活而生动。路人纷纷对这姿势亲密的两人投来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陆轸却浑不在意,反而将背上的辛昇往上托了托,引得一声低低的惊呼。

      “卧槽你慢些!别把我摔死了!”辛昇抓住自己的凌霄花玉佩:“你慢点慢点!我玉佩要掉了!”

      陆轸有些无奈地皱眉:“你别说话,好大声。”

      两人终于在一家气派的酒楼前停住了脚步。檐下悬挂的朱红灯笼,映得陆轸的侧脸轮廓分明,额角渗出的细汗也闪着微光。

      辛昇跳下来,张大眼睛四处张望。以往他都是三点一线,买吃食也是随便在街上买一点。这般闹市他还从未来过!

      陆轸将辛昇的兜头拉紧,压低声音:“等会儿进去别吭声,头低一点。”

      “为什么……”

      陆轸食指竖在嘴巴前,轻轻抓起辛昇的手腕往里面走。

      刚一进去,一位打扮干净的跑堂凑上前:“两位客官吃些什么?”

      陆轸站前一步,弯下腰在跑堂耳朵边小声说了句什么。跑堂猛地抬头,视线在陆轸脸上来来回回,先前在街道上看见的人影逐渐与眼前人重合。他的脸色瞬间从方才的热情转为吃惊,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

      陆轸点头。

      跑堂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您您您您等会儿,等会儿,我把我们掌柜叫来。掌柜的!陈大掌柜!!状元郎来我们这儿用膳啦!”

      这一嗓子直接划破酒楼头顶的喧嚣,原先的吹笙奏乐声顿时停下。这突兀的寂静如同水波般迅速向四周扩散——邻桌的豪客停下了划拳,高谈阔论的文人忘了下半句,连二楼倚着栏杆调笑的女眷,也下意识地收了声。不过弹指之间,方才还震耳欲聋的喧闹,竟硬生生沉寂下去。

      “轰——!”

      比之前猛烈十倍的声浪猛地爆发开来!桌椅碰撞声、惊叹声、欢呼声、杯盘清脆的相碰声,汇成一股灼热的气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掌柜顶着通天的喧闹声满脸堆笑走上前:“这位就是陆官人?真是英年才俊。状元郎能够来我们酒楼吃饭真是蓬荜生辉!我为公子专门留好了天字号房,最顶楼,今日所有的吃食酒水,我们蓬莱阁都包下!来,给状元郎让路!”

      他注意到陆轸旁边跟着的人一直身披狐裘,看不清容貌,便问道:“这位是?”

      陆轸点头,但没有回答。

      掌柜视线下移,见到两人虚虚挽着的手,又见此人身披银白色狐裘不敢露面,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让开位置让这人走最里面。

      “真是状元郎!”

      “好年轻!好风采!”

      “快,给状元公让路!”

      “恭喜状元公!贺喜状元公!”

      人们争先恐后地起身拱手,脸上堆满了最热切的笑容,拼命想往前挤。整个酒楼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黏在那青衫身影上,随着他沉稳的步伐缓缓移动。

      陆轸没有松开一直为辛昇带路的手,只是向周围微微点头,算是回应。反倒是辛昇右手压低帽沿凑过来,小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没什么,不用管。”

      “哦。”辛昇点头,感受陆轸手牵着的方向,专注地看着脚下路。

      两人的行径都被看见,但是始终看不清身披银白色狐裘之人的脸蛋。

      “那人与状元郎是什么关系?举止如此亲密?”

      “应该是……友人吧。”

      “是友人还裹得这么严实,估计是未过门的妻子!”

      “哦有道理!我这几天才听闻陆官人有一位青梅竹马,该不会就是这人吧。”

      “怪不得这么多大户人家上门,他都一一婉拒了。”

      二楼三楼原先用扇子撩开珠帘的贵女看见后,也转身放下扇子,不再往外看。

      陆轸似乎是听到,回头向楼下对两人指指点点的一小群人看去。那些人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急忙端起笑容,抬手弯腰行礼。

      陆轸注视片刻,直到辛昇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收回眼神拾级而上。

      掌柜带他们来到天字号房,推开门迎二位进去。

      陆轸转头吩咐掌柜:“上最好的菜品,没有允许不要进门。菜肴就放在外面,敲门提醒。”

      “诶,好嘞。”掌柜识相地转身关好门,为二人留出空间。

      辛昇一把拉下兜帽,使劲甩着被陆轸牵起的手腕,似乎要将手腕那股阵阵的麻意甩出去。他看向陆轸,有些不满地说:“那些人的声音都快把我耳朵震麻了,为什么你一个状元郎那么受人瞩目,如果我脱下兜帽跟你站在一块儿,他们会不会更关注我?”

      “那估计会有更多人涌上来求你帮他们算命。”陆轸走到桌边推开窗户。

      辛昇想也是,一想到众多人的面容像地蘑菇涌出地面他就害怕。他可不想在下班的时间再次上班。

      辛昇走到窗户,站在陆轸旁边,远眺窗外冬景。

      踏足酒楼飞檐之巅,仿佛一步登临九重天阙。千门万户的灯火,不再是零星暖意,而是汇成了无数条奔腾闪耀的光河。街道上车马如龙,灯笼连成长串,在雪地上拖曳出流动的金红光影。

      皇城方向,殿宇层叠的琉璃瓦虽覆白雪,却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反射出温润而威严的辉光。夜市尚未散场,火光、灯光、雪光交织在一起,将那片天空映成了朦胧的橙红色。

      辛昇心中喟叹,不由想起自己与陆轸曾经在登州被赶出会馆的遭遇。谁能想到今日他能与陆轸一同站在酒楼最顶端俯瞰京城。

      陆轸见到辛昇额前的碎发被吹散,便合上窗户。

      “我们今日该不会真的吃白食吧,我可没带钱,难不成要我拿腰上的玉佩帮你抵账?”

      陆轸摇头:“不用,我会留下一幅书法,这是惯例。”殿试过后,状元、榜眼、探花前去任何酒楼用膳,掌柜的都要免单给足面子,相应的他们也要为酒楼留下字画。

      辛昇坐下,拿起桌上的酒水倒上一杯,一饮而尽。方才的欢呼声仿佛仍在耳边,他情不自禁笑起来,衷心地感觉高兴。

      他与陆轸当真是苦尽甘来了。

      陆轸没有提起那日的事情,只是在一旁安静地陪他喝酒,听着辛昇絮絮叨叨地讲话,时不时附和几声。他再趁着辛昇喘口气的间歇,从外头拿来菜肴端上桌。

      辛昇双颊通红,踩上椅子抬手:“我们就应该把当时看不起我们的人,拉到这里来,我要一个个吐口水,好好羞辱他们!”

      “嗯,你先下来吃饭。”陆轸皱着眉头把他拉下来,实在担心此人的口水喷进菜里。他到底还是天性喜欢洁净。

      辛昇趴下来吃了几口,头靠在手臂上闭着眼睛。陆轸默默地将他没吃干净的饭菜吃完,又夹起热乎的菜放在辛昇碗里。

      “诶。”

      陆轸抬头:“怎么?”

      辛昇迷蒙着眼睛转头望向陆轸:“我会试前送你的符咒还在吗。”

      “在。”一直放在他胸口。

      “哦,很不错。这是我特意为你拜托乾明宫的长老求来的,好好保管。”

      陆轸的眼睛登时被点亮,很快眼眸灰黑的潮水又瞬间掩盖住点点星光。他点头:“好。”

      辛昇嘿嘿一笑,转过头再次将头埋进双臂了。陆轸把桌上剩余的残羹冷宴一扫而光,独自一人走出去命人拿来纸墨笔砚提字。

      “呀,”掌柜走过来眯起眼睛仔细欣赏,“状元郎这字真是舒展自由。”

      陆轸搁下笔:“过奖。”

      掌柜呵呵一笑,伸手请陆轸先走:“我亲自送两人出门。”

      “不用,掌柜为我和友人找一条小路出去就好。”

      掌柜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是不愿再与身旁那位神秘人物一同公开露面,以免招来闲言碎语。先前两人并肩出现,本是为了挡掉那些上门提亲的麻烦;如今选择分开行走,则是为了避免这位“友人”沦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他忍不住回头再三打量陆轸的模样,面容瘦削,颧骨的线条略显硬朗,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道平直的线,脸上很少有表情的波动,看人时目光沉静,甚至有些疏淡。

      他带着陆轸回到包厢,很想亲眼目睹能得这样冷面郎君额外的照拂的神秘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他探头望过去,只见那人趴在桌上,身上已经重新披上银白色狐裘,整个人趴在陆轸身上,埋住脸。

      “多谢掌柜款待。不用送。”

      “哎哟。”掌柜吓了一跳,急忙收回视线,忙不迭凑出一张笑脸送客。

      陆轸背着辛昇重新走入风雪之中,垂眼看向辛昇。辛昇小扇一般的睫毛颤动,呼吸沉稳缓慢,似乎是已经睡着了。他回头望向前路,轻轻叹一口气,明明说好要一起去拜神,结果自己先行睡着。无言,陆轸迈开腿,步伐沉稳地去往乾明寺的路上。

      夜市的热闹,像一壶烧开的水,如今燃料将尽,只剩下余温里的嘶嘶声。起初,鼎沸的人声是主调。叫卖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混成一片暖烘烘的喧嚷,仿佛这夜晚永不会终结。但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声音一块一块地塌陷下去。最先收摊的卖货郎,吱呀呀地推着空车走了,留下一道寂寞的辙痕。

      这片白茫茫的天地再次重新拥抱独行的两人。陆轸能听见辛昇时不时发出的梦呓,但听不清,他也无所谓,把这种声音当成混杂在风雪中的乐声。

      他重新背着辛昇走回了熟悉的小巷,熟悉的宅院。他拿出钥匙轻门熟路地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将人放在卧房,蹲在床边默默地看着。

      辛昇深吸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重新睁开双眼,迷迷瞪瞪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回来了?”

      陆轸一手撑着下巴,眼睛半阖,随意点点头。

      辛昇双手撑起上半身凑到陆轸面前:“你给蓬莱阁留下了什么样的墨宝。”

      陆轸的视线梭巡在辛昇脸上各处的五官,伸出手指轻轻弹开他的脑门:“你想要去看,以后自己有空过去看就好了。”

      “我才不要,”辛昇“大”字形重新躺下,伸手指向挂在墙上的书法,“看见那幅书法没有,东方云霆的真迹,我花了五百零一两银子买回来的,看不懂,干脆挂在那里催眠用的。所以说,书法于我而言就是狗屁,看不懂理解不了。”

      陆轸闻言,挑高眉毛,饶有趣味地回头起身走过去。

      面对这样一幅传世之作,辛昇并没有对它有任何保护措施,随便找了一处空位高挂在书架之前。

      他先是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牵,随即侧过脸,发出一声极轻的“呵”,肩头却纹丝未动。

      他忽然仰起头,喉结滚动,那笑声从胸腔深处震荡而出,一声比一声响亮。陆轸抬手欲掩,指尖却在半空微微发颤,终是任由那疏朗的笑声,将他素日冰冷的壳子,冲得七零八落。

      辛昇茫然失神,听着这清亮笑声在他胸中回荡,将那份他深藏心底、不敢示人的喜悦也烘得蒸腾起来,丝丝缕缕,无所遁形。他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嘴角不知何时勾了起来。

      陆轸大步走过来,重新蹲在辛昇床前,眼波微微一漾,碎开一片清亮亮的光:“东方云霆写的?”

      辛昇看着眼中倒映的自己,微微怔愣:“……嗯。”

      “五百零一两银子买的?”

      “对。”

      “用来催眠?”

      辛昇有些生气了:“做什么?不给吗?!”

      “哈哈哈哈!”陆轸仰头大笑,笑得更加大声,甚至于跌坐在地面,捂住双眼肩膀抽动。

      辛昇下意识地抬眸,目光瞬间黏在了脸上露出两片薄唇上。它们平日总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笑意微微张着,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唇瓣泛着湿润的光,随着未尽的余韵轻轻颤动,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晃得人移不开眼。

      他马上扭开头,不敢再多望一眼。

      “辛昇啊,”陆轸放下右手,身形舒展地坐在地面,“那是一幅赝品。”

      “什么!!”

      这下轮到辛昇拔高声调,他猛地扭过头瞪大眼睛,一伸脚溜下床蹭到陆轸面前:“赝品?为什么?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轸右手捏了捏眉心,抬眼望向辛昇时满眼笑意:“因为这是我写的。”

      辛昇的脑子登时轰的一声炸开,他伸手拽过陆轸的衣领,咬牙切齿:“你给我讲清楚,你为什么会跑去做赝品。”

      陆轸便将初来京城的大小事件始末全部告诉他,声音不急不缓。有些事情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不忍回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羞耻堕落,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当着辛昇的面前说出来,或许是看着他气急败坏的神情有意思,还是心里期望他会对自己的遭遇流露出一丝丝的怜惜。

      求可怜的人最是卑微了。

      他一面说一面想,但是看见辛昇眼睛里面的火种愈来愈旺,脸上的笑意加深。

      辛昇咬紧后牙槽,指节咯咯作响。

      那可是五百零一两银子啊!

      五百零一两银子!!

      虽然是甘之武出的。

      那他还是觉得不值,凭什么他的生辰礼物就是一幅赝品!他现在就想要陆轸下十八层地狱,扒他的皮,喝他的血!

      但是他的手放下来,别开脸撇了下嘴巴。再回头时,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上下打量一下陆轸:“那之后呢,那个言小侯爷,你没有再见过他了吧。”

      陆轸摇头。

      “哦。”那就好,他在心里面小声地说。

      陆轸进京的时候没有人亲自教他,难免会踩中不少表面光线内里险恶的陷阱。他想起方才陆轸说自己为了赢得比赛,喝下“断金”时,心口抽搐了一下,视线下移默默抬手捂住胸口下方,害怕让人看出他的用意。

      陆轸开口:“那你那时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来仪阁。”

      “买生辰礼物,”辛昇补充,“我是中秋生日,甘之武说要送我生辰礼物。”

      陆轸喉头微动,扬起剑眉毫不在意地说:“我可以用我剩下的银子也给你买一件,这件赝品不算。”

      “你没有听说过送人礼物不要在生辰以后吗?”

      “那就明年送,送两件。”

      辛昇冷哼一声:“你先能在我身边呆到明年再说。”

      眼前人嘴角的弧度尚未完全抚平,眼中暖意却已先行冷却。陆轸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缓眨了下眼,再抬眼时,目光里已不带半分情绪:“你要赶我走?”

      辛昇自知失言,视线狼狈地在房间内逃窜。陆轸定定地凝视他半晌,然后伸出右手撑在他们之间,再凑近一些:“你要赶我走。”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辛昇意识到他们方才靠得有多近,他慌张地想要撤回身子,但是视线却久久黏腻在眼前的眉眼、鼻梁、双唇之上,久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吞咽口水的声音。酒力如迟来的潮汐,毫无征兆地冲上头顶。

      辛昇的视野轻轻晃动了一下,一股陌生的燥热感猛地从下腹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跳狠狠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一种想要触碰、却又被理智死死按住的冲动,让他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陆轸注意到辛昇的畏缩,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快得让人心头发凉。他低下头,收回右手慢慢站起身。

      一个喘息的瞬间,手腕突然被一道劲力拽过去,在自己惊愕的注视下,辛昇莽撞地、毫无章法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了上去。

      那几乎不能算是亲吻,算是两张嘴皮子撞在了一块儿,牙齿相碰,骨头生疼。疼痛从相撞的唇齿间炸开,却奇异地麻痹了手脚。硬碰硬过后,是无所适从的停顿。呼吸彻底乱了套,灼热地喷在彼此的脸上,分不清哪一口是他的,哪一口是对方的。

      辛昇慢慢退开,摸上自己的嘴唇。

      这就是接吻吗?

      心里头磅礴涌溅的感情仿佛停留在嘴唇下的血液,上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皮肉。

      对方的呼吸还拂在他脸上,烫得吓人。辛昇想说点什么,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陆轸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方才没有坐稳他一手撑在辛昇的身上,此刻手里面尽是灼热。他抬头看向冥思苦想的眼前人。

      “我……”

      一只手猛地扣住辛昇的后颈,力道之大,断绝了所有退路。另一只手则紧紧箍住腰肢,将他死死地按向滚烫的身体。每一寸紧绷的肌肉叫嚣着不容抗拒的意志,辛昇瞪大眼睛,伸手想要推开但是仿佛碰上一堵厚实的墙。

      就在辛昇以为会坐在地面上被彻底吞噬时,压迫着他的力量骤然改变。钳制他腰肢的那只手猛地一拽,天旋地转间,膝盖窝撞上坚实的床垫,他重重跌进一片柔软之中。

      辛昇伸长脖子想要喘息,明明没有点燃炉火,这间屋子已经难以呼吸。一层薄汗在脖颈渗出,仿佛晶莹剔透的白纱挽住了脖子。

      “陆轸……”

      高大的身躯随即覆上,用体重将他牢牢钉在床褥之间。辛昇试图屈起膝盖,却被对方更加强硬地挤入双腿之间,用髋部死死压住,彻底剥夺了他起身的可能。手腕被重新扣在枕侧,十指被迫交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辛昇头晕目眩,逐渐放软身躯深陷在床褥之中。陆轸察觉到这种纵容,暴虐的力道稍稍放缓,啃噬变成了更深的吮吸。

      陆轸放开双唇,慢慢直起身子,伸出手轻柔地将辛昇额前的湿发撩开在一旁。辛昇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如同含情的春水,长长的睫毛被先前生理性的泪水濡湿,微微颤动着抬起。

      “你要找死吗!”辛昇气都还没有喘匀,抬脚就要踹过去。

      陆轸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拉进自己。原先暗沉的眸子此刻盛满月光,清亮动人。他俯下身子凑到辛昇耳边:“这才叫做亲吻,辛昇。你知道你方才那种叫做什么吗?”

      “叫什么?”

      “狗咬的。”

      辛昇转过头瞪着陆轸,但双眸含泪倒显得可怜兮兮。陆轸没有说话,用眼神为辛昇圈出一小方天地。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辛昇偏开视线,一努嘴:“知道。”

      “你现在喝醉了吗?”

      “老子没醉。”

      “……”

      陆轸依旧俯身在辛昇耳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辛昇抵不过这般的注视,想要扭过身体,但是脚踝被人拽着只能转过头。

      陆轸伸出手指将脸转过来,四目相对:“你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废话,当然知道。

      辛昇有些不耐烦:“难不成还要我亲口告诉你什么意思?这大爷的还不够明显?”他突发奇想,忽然拿过陆轸的手掌压在自己的小腹,抬眼瞪着人家:“懂了没有?”

      不是你说的吗,谁会因为亲情友情起反应。

      辛昇脸颊通红,但眼神大有大无畏之风采。他原以为陆轸会猛地又扑上来。

      结果人家只是慢慢抽回手,嘴角弯起,伸出另外一只手绕到自己身后轻拍下屁股。辛昇整个人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你做……”

      陆轸松开脚踝,走下床整理好衣裳。

      “先睡吧。”

      辛昇直起身子,衣衫凌乱:“什么意思?你难道打算跟我说,赶紧忘掉今天的晚上的事情吧,就当做是一个意外?!”

      “不是,”陆轸转过身,“我不会忘记。但是等你睡醒了,等到第二日的太阳升起,再由你来决定要不要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要回官舍。”

      辛昇愣住,张开嘴巴正准备说话,但陆轸只是向自己摇头,重新做出食指竖在嘴唇前的动作。

      辛昇闭起嘴巴,低下头捏紧被子。

      陆轸打开炉子烤好炭火后,再为辛昇点上安神香。他再看一眼那幅书法,明明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只是伸手拎起被子,示意要辛昇盖好被子,便转身离开。

      室内变得寂静,又是这样。

      来了一片笑声,挥挥手,这片笑声就被风雪带走。

      手指上的酥麻还没有过去,辛昇低头看向掌心,指尖顺着感情线慢慢游动。

      外头风雪正大,北风呼啸。陆轸站在院中抬头闭起眼睛,眉头蹙起复尔舒展,一步一脚印地往外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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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写完了呼呼哈哈哈哈哈 之后不定期掉落异世界(或者现代)if线番外 专栏的《莫!莫!莫!》是白邈、甘之武、辛道成三个人的小短篇故事。
    ……(全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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