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微光》十七糖

7、第 7 章

　　贺景尧就站在几步之遥。
　　他穿着深色的羊绒大衣，肩头洒下一层薄光。
　　“贺叔叔？”孟诗岚的声音有些惊讶。
　　贺景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平静地移开，投向面前的雪景图。

　　“喜欢这个？色调处理得倒是干净。”他的语气很随意。
　　孟诗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冰冷的灰蓝铺满了画布。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又觉得无礼，含糊地说：“随便看看……”

　　“展会还有半小时闭馆。”贺景尧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间刚好够走马观花。”
　　“啊，好的。”孟诗岚不由地应了一声。
　　每次跟他在一起，总有一种被动感。
　　但是这时候，这种被动却像一块意外的浮木。
　　让她可以趴在上边，暂时呼吸一会儿。

　　贺景尧已经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孟诗岚迟疑了两秒，还是跟上了他的步伐。
　　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他并没有放慢或加快脚步迁就她的意思，只偶尔在遇到感兴趣的画作前停下脚步，看几秒，随即又继续前行。

　　孟诗岚沉默地跟着。
　　说来也奇怪，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木质调气息，让她混乱的心跳一点点沉静了下来。

　　色彩强烈的画作在身边一幅幅掠过。
　　喧嚣的色彩凝固在画布上，在空旷的寂静空间里反衬出另一种喧嚣。
　　孟诗岚感觉自己像个旅人，穿行在别人用心画出的风景里。

　　他们走了一圈，刚走到出口附近，就响起了闭馆的轻柔提示乐音。
　　贺景尧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饿了吗？”
　　孟诗岚下意识地点点头。

　　贺景尧没再说话，率先步出暖洋洋的美术馆大门。
　　他带着她穿过美术馆侧门相对安静的小广场。
　　广场外围被几条狭窄的小巷包围，那些小巷和主街格格不入，地面油亮黑腻，两侧店铺门脸低矮破旧，大多是些五金杂货和极其廉价的小吃摊点。

　　贺景尧的步伐没有任何迟疑，径直走进了其中一条最深的小巷。
　　光线迅速变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炸物油脂、酱料调和香料的气息。
　　孟诗岚心里升起疑虑。
　　这种地方……是她认知里贺景尧绝不会涉足的区域。
　　他是要来吃饭？

　　他们走到巷子中段，在一家小店门口停下来。
　　门脸上，一盏油腻的白炽灯泡摇晃着，黄色的光晕染着下方一块被油烟熏得黑黢黢的木质招牌，“老马牛肉面”。
　　招牌下的店门大开，门口支着一个油光闪闪的灶台，一口巨大的煮面锅，里面热气滚滚。

　　内堂亮着几盏同样昏黄的灯，几张折叠小桌、塑料板凳随意摆放着。
　　几个穿着随意，头发汗湿贴在额角的男人正埋头吃面，吸溜声此起彼伏。

　　贺景尧毫不在意地走向最里面靠墙一张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桌子，拉开一张凳子坐下。
　　孟诗岚犹豫着站在门口，还是不敢相信贺景尧会在这种地方吃饭。

　　贺景尧已经拿起桌上卷着边的塑料封皮简易菜单。
　　“两碗牛肉面，宽面。”他直接对坐在灶台后面算账的老马说，“一碗不放香菜，多加点青菜。”
　　他甚至知道她不吃香菜？
　　孟诗岚微微一怔。

　　老马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嘞”，洗了洗手，起身捞面。
　　“坐。”贺景尧放下菜单，抬眼看着站在一边的孟诗岚。
　　孟诗岚抿了抿唇，在他对面那张摇晃着的塑料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下。
　　面很快端了上来。

　　硕大的白瓷大碗，分量十足。
　　浓稠的棕色汤底，上面堆着厚厚一层切得方方正正、炖得酥烂、肌理分明的大块牛肉，肥瘦相间。
　　旁边卧着烫得碧绿的鸡毛菜。
　　油亮亮的红油辣椒在汤面上浮动。

　　面条是手工揉制的宽面，厚度不均，在浓汤里煮得软韧入味。
　　热气带着牛肉汤的鲜香，葱蒜香，和红油灼热的辛香，猛烈地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空气中油腻的其他杂味。
　　老马放下碗，两碗一模一样，除了贺景尧那碗上面撒着零星的绿色香菜末。

　　贺景尧拿起桌上的筷筒里的一次性木筷，掰开，刮掉毛刺，很自然地搅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面。
　　孟诗岚看着面前那碗没有香菜的面条。
　　浓郁的香气唤醒了她的胃。
　　她拿起筷子，掰开，也搅了一下面。

　　“呼噜……”
　　大口吃面的声音从旁边一桌传来。
　　贺景尧也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

　　他吃的很斯文，没有大声吸面的声音，面条却很流畅地滑入口腔。
　　吃完一口，他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汤很烫，他微微眯了下眼，喉结滚动。

　　孟诗岚学着他的样子，也挑起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
　　盐味比想象中重，牛肉醇厚，汤底鲜香，带点辣意。
　　一口下肚，胃里暖暖的，顿时将下午那点儿寒意驱散了。

　　孟诗岚又扒拉了一块厚实的牛肉送进嘴里。
　　肉块炖得酥烂，肉味浓烈，浸满了鲜辣的汤汁。
　　她的心整个的放松下来。

　　对面，贺景尧放下碗，碗底已经空了，只剩一点油亮的汤底。
　　他抽了张粗糙的廉价餐纸，擦了擦嘴。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眼，视线掠过孟诗岚面前那碗只剩一半的面碗，然后越过她的头顶，望向门外被巷子切割成一小块的浑浊夜空。
　　他的声音在油腻小店嘈杂的吸溜声、碗筷碰撞声中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沉稳的调子，带着一点吃饱喝足的松弛感。

　　“这里的面，”贺景尧的视线落回孟诗岚脸上，镜片后目光平和，“比宴会上的龙虾，好吃多了。”
　　孟诗岚正捧着碗准备再喝一口热汤，闻言，顿了下。
　　其实她也这么觉得。
　　只是她没想到贺景尧也会这么想。

　　吃完后，贺景尧没做停留，直接开车带她回去。
　　一路无言。
　　很快到了那处老旧小区。
　　昏黄的路灯照在破旧的爬满枯萎爬山虎的筒子楼上。

　　车停下，引擎熄了火。
　　“贺叔叔……”她嗓子有点紧。
　　对贺景尧，她还是怕的。
　　然而贺景尧没有给她说完的空间。
　　“下车吧。”

　　孟诗岚那些涌到唇边的关于感谢的词句，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
　　只剩空荡荡的窘迫。

　　她甚至不敢去看驾驶座上那个模糊的侧影，只是迅速地垂了眼，手指用力扳开车门把手。
　　“嘭。”车门在她身后关上。
　　外面的空气很冷，和车内的温暖截然不同。

　　身后响起引擎声。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单元楼漆黑狭窄的门洞。
　　身后，那辆黑色的SUV已经平稳地驶出，尾灯在夜色中迅速缩小，消失在街角。

　　秋意褪去，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
　　今年冬天特别冷。
　　农历新年将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浮躁的喧嚣和归心似箭的急切。
　　城市被红灯笼和彩灯装点得喜气洋洋。

　　贺安青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自从沈妙回国后，他几乎不再主动联系她。
　　偶尔她有事联系他，回复也总是敷衍了事，甚至石沉大海。
　　当然孟诗岚也没有过多去打扰他。

　　这天晚上，公司部门年终团建，选在市中心一家颇有名气的日料店。
　　巨大的包间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同事们兴奋地谈论着年终奖和假期计划，气氛热烈。

　　孟诗岚坐在角落，努力融入这喧嚣的氛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清酒。
　　同事们举杯庆祝，她也跟着举杯。

　　耳边是嘈杂的谈笑声，眼前是晃动的人影，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灵魂漂浮在半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诗岚！发什么呆呢！来来来，敬你一杯！今年辛苦了！”部门主管端着酒杯凑过来，脸上带着酒意的红晕。
　　孟诗岚连忙端起酒杯，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谢谢王姐！您也辛苦了！”
　　她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感直冲鼻腔，呛得她眼眶微微发热。

　　“好！爽快！”主管满意地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向其他人。
　　孟诗岚放下酒杯，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头也有些晕乎乎的。
　　包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各种食物和酒气的味道，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我去下洗手间。”她低声对旁边的同事说了一句，起身离席。
　　推开门，外面走廊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让她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扶着墙壁，脚步有些虚浮地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起来柔软舒适。
　　两侧是挂着浮世绘壁画的墙壁，暖黄的壁灯营造出一种静谧的氛围，与包间里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她快要走到洗手间门口时，旁边一个包间的门被推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出来。

　　黑色的羊绒大衣，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裤，衬得身形愈发清瘦修长。
　　他低着头，似乎在整理袖口。
　　是贺景尧。

　　孟诗岚的脚步猛地顿住，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贺景尧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
　　四目相对。

　　他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带着一丝慌乱的眼眸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只是在看一个有点眼熟的陌生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走廊里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音乐声。

　　孟诗岚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腔。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许是酒精的催化，让她在短暂的慌乱后，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贺叔叔。”
　　声音很小。
　　贺景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点了下头，淡淡应了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