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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九章 ...

  •   陆通嘻嘻一笑,道:“小非儿,可算等到你来了!”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却是非业提了他在几重屋檐上起落奔走,心中一动,便伸出手臂,搂住了非业脖子。

      非业微微一楞,低声叱道:“你做甚么!”陆通笑道:“我怕你提溜得不稳,摔着了小爷。”

      非业道:“胡说!快放开手。”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又越过了两道院墙。一声唿哨,那匹枣红马自角落嗒嗒奔了出来。非业纵身跃上马背,将陆通往身前一放,催马疾走。

      陆通叹道:“你跑得比它快多了,又悄没声儿的,做甚么又要骑马?你听它蹄声这么响,怕不把人招来。”非业道:“这马是别人送我的,却不能丢下它。”

      说话间跑过了几条街道,非业听得身后隐隐人声不远,眉头一皱,跳下马来,在枣红马后臀上推了一掌。那马受他急催,四蹄腾空,跑得有如要飞起一般。非业紧紧跟随在侧,再奔得一阵,远远便看见了宿州城墙。陆通道:“城门关了,你有关防文书么?”自言自语:“不晓得这会儿去办,还来不来得及?”

      非业不去理会他唠叨,突然之间,身子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急射了出去。守门兵士只觉眼前一花,连“甚么人”都尚未叫出口,便听身后砰地一声大响,仿佛地动山摇一般。转头望去,不觉目瞪口呆。只见一人站在当地,手掌平伸,那两扇厚重无比的大门簌簌摇晃得几下,便一齐倒了下去。巨响声中,尘土飞扬。

      一干守城兵士见此情形,口张得老大,却说不出来一个字。便听蹄声嗒嗒,一匹马儿踏着地下的两扇门板奔了过去。片刻之间,连得先前那人,一齐影踪不见。

      众兵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恍惚便觉身在梦里,醒不过来。

      陆通纵马奔出数十里,再不闻有人追来,便渐渐放缓了马步。四下一望,只见乌漆麻黑,看不见远近半点灯火,不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容易有个像样的店住,偏偏又跑了出来。难道是我出门没看皇历,这一回赶路,就只有露宿的命?”

      非业道:“你有要紧东西落在那家店里么?”陆通笑道:“我一家一当,都带在身边,怎会白丢在店里?”非业道:“那就好。我只来得及去牵了马来,包袱里就几件衣裳和吃的,丢了也没甚么要紧。”

      陆通听到“吃的”两个字,登时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摸一摸怀中,却是只有钞票金银,并无干粮点心,唉声叹气地道:“小爷我明明点了一桌子菜,却怎地没吃到一口?下回不管是跟人开赌还是打架,须要记得先填饱了肚子再说。”看看旁边一块大青石甚是平整,走了过去,合衣在上面躺了下来。

      非业走了过来,道:“你不想睡石头,便起来再走一程,或许前面有人家可以借宿。”陆通愁眉苦脸,道:“我肚子饿瘪了,一步也走不动啦!”闭了眼睛,却觉有人轻轻碰了下他衣袖,在他手里放了一物。陆通一摸之下,便知是那米做的薄纸,一骨碌坐了起来,笑道:“小非儿,我吃了你的,你怎么办?”虽如此说,手上却把那纸团了一团,便往嘴里塞。

      非业道:“我一顿不吃,毫不要紧。”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你又得罪了哪里的人,给人拿了渔网来捉?”

      陆通笑道:“像我这等人见人爱的少年英雄,哪里会得罪了人?”心下寻思:“小爷这些年没少胡闹,四下的债主也数不清,却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金乌派在宿州城里似乎势力不小,莫不是那姓华的不忿输给了小爷,来寻晦气?”想想又觉不像:“当真要是华菁,在他的地盘上,当时就好翻脸了,也不必送我钞票,放我出门。那些人行动诡异,使渔网拿人,也不像是甚么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时也想不清。

      非业微微一笑,道:“是,你不得罪人,只是惯会掷骰子作弊,骗人家的东西。”陆通乍见他笑容,心中又是一荡,转念一想,说道:“好啊,你原来早到了那酒楼,怎地见人要砍我手指,也不来救我?”

      非业道:“我没看到你给砍了手指,只看到你和人打赌赢了,兴高采烈。”陆通哈哈一笑,志得意满,道:“那是小爷的本事。”

      非业道:“你那枚铜钱,到底有甚么古怪?为甚么那姓华的本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却猜错了?”陆通见问,也不隐瞒,掏出了那枚“元丰通宝”来,递在非业手中,道:“你抛下这钱试试。”非业接过一抛,那钱落在石板上,连翻了几个身,丁令令地一串脆响。陆通笑道:“可明白了?”见非业神情,知他不是懂行的,又道:“你仔细听听这钱币落地的声响,和别的钱是不同的。”一面说,一面拿起那枚钱来,又抛了两下。

      非业凝神听去,道:“正面落地的声音略微钝些,此外也没甚么。”

      陆通洋洋得意,道:“是啦。寻常的钱币,那是反面落地的声音钝些。我这一枚铜钱却是正好相反。那姓华的是个会家子,听得出铜钱落地正反,他却不知道我有这枚宝贝。饶他奸似鬼,离小爷的道行还差一截。”其实铜钱落地声音差别微乎其微,落在不同质地的底板上,声响又多有变化,便是陆通自己,也难以回回分辨正确。华菁在顷刻间便能辨出正反,耳音之佳,世所罕有,这时候他却决不愿承认,又道:“其实他若是混猜一气,大家机会一半一半,偏他要去听个准,怪得谁来?”

      非业道:“你怎知道他会去听?”陆通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从小到大,就是专干这个的,不知道跟人赌过几千万次,像他这样的,一看便知。”说了这话,忽然想起:“啊哟,老子说溜嘴了。老子家里不是开绸缎庄的么?”

      非业却不理会,道:“你赢了那两个姑娘,为甚么不要?”

      陆通笑道:“你不知道么,我在家里早有两个千娇百媚、十全人才的老婆,谁稀罕这里的小粉头儿?”

      非业道:“那他送你小厮,你怎么也不要?”陆通一怔,道:“甚么小厮?”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那不是小厮,是相公,干的营生同那两个粉头是一式一样的。”

      非业犹豫一下,问道:“可他为甚么要送给你?”陆通笑道:“他想岔啦,以为我不要花娘,定是喜欢另一口。”

      非业摇头道:“男人做粉头,难道不是伺候女人么?你又不是女的。”

      陆通听了这句话,几乎没笑断了肠子,道:“不是!”心想:“这小鬼甚么也不懂,可怎么说呢?”想了一想,道:“相公们伺候的也还是男人。譬如京城里一个有名的去处,唤作‘蜂巢’,专是出来卖的小倌儿们的所在,便同寻常的烟花胡同别无二般,只不过卖的是男人后面而已。这几年生意红火,连烟月坊、碧桃阁这两处花娘们的客人都抢去了不少。”

      他说了这番话,只见非业静静不动,一双眼中碧清如水,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忽然纳闷起来,道:“小非儿,你真的有一百……那个一百十九岁么?”

      非业道:“自然是真的。”陆通道:“那你怎么连这些事都不知道?”非业淡然道:“这些事情,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处?”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陆通笑道:“你不知道相公,那也不打紧,可勾栏瓦舍里那些杂耍百戏,清乐番曲,乃至于美酒好茶,水陆干鲜,都没见识过,那一百多年可不是白活了?”

      非业默然不语。陆通只道他意动,笑道:“等咱们到了前面州城,我带你去四下里逛逛,花花世界,好玩儿的多着呢!包管你大开眼界。嗯,你若是不吃素,那就更好了。”

      非业道:“花花世界,也没甚么好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丝竹声色,徒乱人意,避之则吉。”陆通不禁怪叫道:“你到底是练的甚么功?又不出家,怎么比老和尚还刻苦!”

      非业道:“我这门功夫的名称,叫做‘冥灵春秋’,我没跟你说过么?”

      陆通鼓掌道:“这名儿叫得好,果然这般练来练去,一点人生的乐子都没啦,还不如早进了冥府,享他的春秋!”非业也不生气,道:“是冥灵,不是冥府。冥灵是一种树,以五百年为一春,五百年为一秋。”

      陆通瞧着他万般不为所动的模样,又觉可气,又是好笑,道:“这功夫练得高了,就算当真五百年不死,活着也跟棵树差不多了。你练这功夫,合该便去找个山洞,钻进去别出来也罢了。”

      非业沉默一刻,忽地长长叹了口气,道:“当真住在山洞里,也没甚么不好。我少年的时候,便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山谷里住了十年,那才是我人生里最快活的日子。”

      陆通大奇,道:“僻静无人的山谷,那有甚么快活的?倘若你忽然要吃包子,却到哪里去买?”

      非业道:“包子有甚么好吃的?”

      陆通被这一句反问噎得干瞪眼,道:“我这是譬方。山谷里没有好吃的,好喝的,也没有玩儿的去处……”以他想来,僻静无人的地方,莫要说十年,便是十天半个月也待不住。

      非业道:“山谷里有果树,野菜,隔些时候去买些米,也就够了。何况要吃的也不多。”

      陆通心道:“这倒是。你练这鬼功夫,很省得柴米油盐钱。”却见非业说了这句话以后,便若有所思,眼望着远处天际,怔怔出神。陆通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天边有半轮明月,几点散星,看来也与往常并无不同。

      转过头来,见淡淡的月光落在非业眼里,暗华明昧,幽彩璨然,说不尽的动人心魄,却又另有一股凄凉伤感之意。陆通心中怦怦大跳,耳畔又听得轻轻地一声叹息,便想:“他为甚么叹气?他什么都有,难道还有甚不足?”

      非业站起身来,道:“走罢。”牵过马来,让陆通骑了上去。陆通瞧着他,颇想开口说些甚么,一时却想不起话头。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陆通道:“非业,你为甚么要去救那些人?”

      非业抬起头来,道:“甚么?”陆通道:“那些要自尽的人,你为甚么救他们?魏国公府里,大家都猜测你居心叵测,有一件大事要做,这才以此为柄,要挟他们。”

      非业嗯了一声,却显得有些神思不属。陆通见他不接口,又道:“我瞧着你也不像是那等胸中城府极深的人。当真救他们是为了图谋将来甚么大事,像张传宝那等烂赌鬼,你却为甚么救他?我可想不出你能有甚么事情自己办不到,要教他去做的。”

      非业道:“我救那些人,不过是顺手而已。天下自杀的人多了,我也救不过来。”陆通道:“为甚么是自杀的人?”

      非业静默良久,方道:“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自尽……”陆通大奇,道:“甚么?你为甚么要自尽?”情不自禁将缰绳一拉,停下马来,心道:“你武功又高,生得又美,钱又多,这还要自杀,天下人都好去死了。”

      非业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那时只五六岁,我父亲令我自尽,当然不能违抗。”

      陆通匪夷所思,道:“你爹爹为甚么叫你去死?”

      非业淡淡地道:“他是后唐的皇帝。石敬瑭借契丹人的兵打进了洛阳,国破了,全家都须殉国。”

      陆通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毫不在意,原本有心安慰两句的,也咽了下去,过了半天,道:“那你的家人,是不是都……”

      非业道:“我家人都自杀死了。只有我手脚慢,给人救了下来,没有死成。”陆通恍然大悟,道:“于是你便发了善愿,以后凡见有要自杀的,便去搭救起来?”

      非业向他看了一眼,道:“哦,你以为我有那般好心么?”陆通听他口气忽然冷了下来,不禁有些奇怪,笑道:“怎么没有?咱们非亲非故,你也不是几次三番,救了我性命?”

      非业冷冰冰地道:“我救你,是为了要你带我去江宁府问话。等这一件事完了,便是有人要在我面前把你五马分尸,你再瞧我会不会来救?”

      陆通碰了老大一鼻子灰,本来与非业同行数日,才起了一点亲近之意,被他这几句话只说得满心冰冷。当下一抽缰绳,纵马奔了出去。非业更不打话,身形一闪到了马侧,发步疾奔。

      两个人一语不发地并行赶路,暗夜中只听见马蹄得得的声音,非业那头却是悄无声息。过了一刻,陆通气恼略消,心道:“明明之前他还跟我有说有笑,怎么突然便翻了脸?” 追想先前情形,心想:“我也没说错甚么话啊。”情不自禁地转头向非业看了一眼。却见他也正向自己看来,两人目光一触,非业忽道:“你身上是甚么香气?”

      陆通想了想,伸手在衣袋中一摸,掏出来一只小布老虎,递了过去。非业接过来一瞧,原来是一只端午节下的香囊布虎,肚子里缝了些艾叶、藿香之属,不过两三寸长短,老虎身上绣了五色花纹,手工甚是精致。

      陆通低声道:“我先前在街上,见你盯着看了老半天……”

      非业道:“谢谢你。” 将那老虎捧在手心里,默默端详了一刻,道:“很久以前,我也有过一只。过了一百多年,布老虎的样式却没变。”陆通听他语声有异,似是伤感,又似是满含柔情,自他认得非业以来,头一次听见他以这般声调说话。先一刻恼他的心情登时淡了,只想:“一百多年前,那他不还是个小孩儿么?嗯,本来这布老虎便是小孩儿们的玩意,他怎过了这么久还惦念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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