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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汴梁城中魏国公府,杨继武说完了当日与那怪人邂逅的经过,叹道:“那人去后,只过了一日,便有军士来报,辽人竟然弃城出走,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城池又让了出来。我当下收拾残兵重占了定州,厉兵秣马,整顿城防,只等辽人又来进犯。孰料等了半月,只听得上京细作传来的消息,萧竣班师回朝,辽帝大发脾气,几乎不曾砍了他头,全凭皇后苦求得免。再之后,辽帝另派了耶律贵由统兵,重将定州围困,已经是大半年后,明祐六年十月间的事情了。”

      这时是明祐十一年三月。杨继武所在之处,乃是一座装陈雅洁的厅堂。正中坐了一人,五十来岁光景,白面长须,正是此间的主人,魏国公赵晞,身后站了十来名武官。厅中摆放了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却只坐了四个人。杨继武坐在左首第一,对面是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又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身着堆缎锦袍,手上戴了碧玉扳指,看模样便是个家资饶富的商人。下首陪坐一人,书生打扮,乃是魏国公赵晞最为倚重的幕僚卜一帆。

      杨继武既说到明祐六年十月的战事,那卜一帆岂有不知,当下接口道:“杨将军当年大战高阳关,一箭射死耶律贵由,名动天下,这一节事迹大家都是知道的。”停了一停,又笑道:“然则朝野中传诵,杨将军在明祐五年冬巧施连环,假以献城出走换取萧竣不屠城的允诺,救下了全城黎庶性命,继而天降奇兵重取定州,将辽军逐回唐河以北。——这却是传闻有误了。”

      杨继武道:“惭愧!定州失而复得,这等大事如何不能传到天子耳里?只是圣上宽仁,竟许我戴罪立功。这等皇恩浩荡,杨某粉身难报万一。这些年来保得城池不失,勉力算得功过相抵罢了。”

      他说得谦逊,座中诸人却知其言外之意,当年定州兵败,乃是皇帝授意替他隐瞒遮掩了过去,如今便知内情,在外却决不能多口。那魏国公赵晞点头说道:“杨将军公忠体国,乃是当今圣上器重的第一员大将。今日在这府里说的话,只为对付那鬼面怪人,诸位都是心内有成算的人,也不消我多言。”说着便向卜一帆使了个眼色。卜一帆会意,说道:“杨将军,那人既然讨了你允诺去,却不知要你办甚么事?”

      杨继武摇头道:“自那夜之后,那人再未来过一次。我因这一桩誓愿未完,日日等他前来吩咐,实是心焦难安。”

      卜一帆道:“杨将军,下官有一事不明。五年前那怪人究竟用的是何手段,能在一夜间令辽兵退出定州?”

      杨继武叹道:“此事说来更是汗颜,我这几年多方打探,竟始终不得其解。据细作言道,那一日萧竣突然下令班师回朝,军中上下俱是大惑不解,怨谤丛生,只是萧竣治军极严,不敢不从。以后辽帝怒责其过,萧竣也只伏阙认罪,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据我猜想,萧竣此举,若不是突如其来的失心疯,便是受了那怪人胁迫。”眼望空中,似在追忆前事,缓缓道:“我过后思量再三,那人决计不是甚么鬼怪,而是轻功高明之极,才能不惊动一人进入我营帐。他身手到底如何,我虽不知,但他躲开我那一刀时全不动声色,想来决非等闲。”

      便听一人接口道:“不错,这人武功高强,几到了随心所欲,无往不利之境地。到这地步,其实称他一句鬼怪,也……也没甚么不对。”

      杨继武闻声看去,见是对面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记得先时自通姓名,叫做池彦之,乃是岐山派的掌门。心道:“岐山派这两年在江湖上声势颇盛,这掌门人倒是年轻得很。”说道:“池掌门也见过那人么?”

      池彦之点了点头,道:“我见到那怪人,乃是四五年前。但若论起缘由,却还要说到十年前的一件大事。”众人听到后一句话,心下俱是一凛。卜一帆脱口道:“十年前……难道便是岐山派南北二宗火并?”

      池彦之淡淡一笑,道:“我门里自相残杀,让列位见笑了。” 他年纪虽轻,说话声音却甚是低沉。魏国公赵晞道:“难道贵门中这一件变故,竟也与那怪人有关?”

      池彦之摇头道: “那倒不然。是我派中自有不肖之人,令门户蒙羞罢了。” 岐山派内乱,乃是当年江湖上的一件大事,众人听他语意,似要讲述内情,不由得精神大振。

      果然便听池彦之道:“我岐山一派自初唐祖师创立以来,便分为南北二宗,轮流执掌门户。七年前北宗彭师伯过世,便该轮到我师父接任掌门,谁知周师伯的大弟子邓裴狼子野心,竟然在交接印信之时,暗伏帮手突袭,将我师父害死。我师父座下原有七名弟子,二师兄封玥事先便与那邓裴勾结,南宗中凡有不服之人,尽皆遭了他二人毒手。我大师兄和三师兄满门老小都死在他两人手下,连三岁的孩儿都不曾放过。”

      卜一帆点头道:“当年岐山派两宗火并,听说将南宗门人弟子杀了一大半,妇孺皆不得免,原来实有此事。”

      池彦之道:“我几个师兄贪生怕死,竟不顾恩师大仇,将那邓裴狗贼认作了掌门。我当时年纪幼小,尚不知隐忍一时,以图来日方长。封玥便要对我下手,幸而四师兄尚顾念旧情,通风报信,我才逃脱了性命。”说到此处,语气甚是惨痛,停了片刻,方又续道:

      “我入门之时,恩师已然垂暮,自幼便是大师兄抚养长大,又得他传授武艺。名为师兄弟,实际便如师徒父子一般。他全家被害,这等血海深仇如何能不报?我逃出之后,便寻了僻静之地苦练武功,过了几年便去寻邓裴报仇。然而他武功比我强得多,我杀不了他,只好狼狈逃走。

      “之后我痛下苦功,又过了两年多,再度寻上门去。这一回我也不讲究甚么光明磊落的单打独斗,潜伏暗处,等到邓裴独自出门时,便扑上去偷袭。孰料我自以为武功大进,那邓裴长进却比我还多得多,我虽施暗算,仍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在背上打了一掌,几乎便命丧当场。

      “我负伤逃出后,在一处小村庄里静养。然而这一回受伤沉重,迟迟不愈,捱到了冬底,又添了伤寒症状,半月不能起床。我心灰意冷,心想我这病看来是不能好了,况且我武功比邓裴封玥他们差得太远,大仇终不能报,又何必苟延残喘?这一日便起了个糊涂念头,在房梁作个绳结,把头套了进去。”

      杨继武“啊”了一声,道:“你……也是……”

      池彦之道:“不错,我也同你一般,打算自尽之时,便碰上了那怪人。”轻轻吐了口气,道:“杨将军,你见到他时是在夜间,疑心他是鬼魅,也不出奇。我那时却是青天白日,然而一见了那人,心中便除了‘有鬼!’之外,再想不出其他言语。”

      坐在他左手的那名矮矮胖胖的中年富商一直未曾开口,这时忽道:“池掌门,那人面貌,果然是十分丑怪么?”

      池彦之道:“那人相貌丑陋,这也罢了,他面目双手,皆是一般的惨白颜色,行动间阴气森森。当时穿了身白袍,我心中便意定他是地府拘人的无常。他问我的那几句话,同杨将军先时说的也大同小异。只是我当时心灰意懒,不肯答他,只道:‘你既是鬼差,便速速拿了我去,又何必多话?’

      “我说了这句话,便见那人好像笑了一笑。不过他脸容僵硬,只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到底是不是,我可也拿不准。

      “他道:‘我不是无常,你也还没死。你答了我,或者我便有法子,令你不必寻死。’我听了这话,心中纳闷起来,便道:‘你有甚么法子,可以将我仇人拿来么?’他道:‘你仇人是谁?住在何处?’我说了邓裴名姓住处,他道:‘这个容易。你且歇歇,等我一刻便是。’说着一晃出了门。我隔窗见他奔行渐远,身法虽快,到底不是一闪而灭,才相信他并非鬼魅。

      “我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一时也忘了寻死的念头,便坐下来等他。到了半夜,忽然听到外面马蹄声响,顷刻间来到了窗下。喀地一声,窗子敞了开来,由外面掷进来两个人,砰地落在地下。我一看这两人面貌,竟然便是邓裴和封玥,只见他两个面色惊惶,瘫在地下一动不动,显是被人点了穴道。

      “我回身一看,那白衣人不知何时便坐在了窗框上,道:‘可捉对了人?’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邓裴和封玥皆是武功高强,那怪人竟然轻描淡写地手到擒来,这等身手,当真是可惊可罕。

      “那人道:‘邓裴一口咬定是封玥给他出的主意,我便顺手将封玥也拿了来。’我听他口气,似是已经盘问过了两人,当时也来不及细想,拔出刀来,便向邓裴头颈砍落。忽然手上一沉,那人以两根手指挟住了刀背,道:‘且慢。我先时的问话,你可还没答。’

      “我心里焦躁,只想一刀下去把这两人杀死,然而那人两根手指宛如钢铸一般,刀在他指间,说甚么也不能撼动半分,只得道:‘甚么问话?’那人道:‘是不是杀了这两人,你就不去死了?’我摇了摇头。那人又道:‘不去死,你却打算去做甚么?’

      “这一句话却问住了我。我自恩师和大师兄惨亡,这几年里,心心念念便是要替他们报仇雪恨。先时复仇无望,自觉生无可恋。不想这时候仇人引颈待戮,那人却又有此一问。

      “我想了半晌,终于道:‘我不知道。’那人道:‘你难道不想做了岐山掌门,令岐山一派在你手中发扬光大么?’我道:‘我武功本来不济,如今身受重伤,一病不起,怎能……怎能……’那人道:‘我自有法子。’

      “我这时心内对那人相信到了十分,当即跪倒道:‘请恩公指点!’那人道:‘你不必叫我恩公。你答允我一个条件,我便让你杀了这两人报仇,治好你身上内伤,令你当得岐山掌门。’”

      杨继武听到这里,不禁插口问道:“那个条件,便是也为他做一件事么?”

      池彦之微微一笑,道:“正是。我可不像杨将军那般讲究,毫没迟疑便答允了他。我杀了邓裴和封玥,那人便以内力替我治伤,又将岐山派的诸般武功一一与我详解。”

      魏国公赵晞道:“那人如何通晓岐山派的武功?”

      池彦之道:“他自邓裴和封玥处取得了我派的武功秘笈,看了一遍之后,便即全盘领悟。”

      杨继武“啊”了一声,道:“只看了一遍?”池彦之道:“是啊。我见他指点本门武功要义,竟比从前大师兄还要说得明白通透,也是难以置信。然而那人说道,天下门派虽多,武学至理却是相通,练到了至高境地,便是一法通,万法通,各家各派的武功俱可化为己用。我初时尚且将信将疑,待见了他出手,才死心塌地,相信这世上当真有绝顶高手一说。”

      厅中诸人多是习武之士,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悠然神往。杨继武道:“那人身手到底如何?”

      池彦之道:“不过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八个字罢了。”杨继武喃喃道:“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

      忽一人哼了一声,道:“‘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我只道是少林寺的方丈,金乌堡的堡主,才担得起这等考语。绝世高手这称谓,如今江湖上竟也用得滥了。”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见是魏国公赵晞身侧的一名武官,目中精光四射,说话时嘴角微撇,颇见傲慢。

      池彦之冷冷地道:“在下见识短浅,没福得见鉴永大师和金堡主出手,不好妄加比较。但那人只教了我三日武功,便打败了岐山派南宗的一干要紧人物,坐上了这掌门位置。以在下想来,这等武功便当得上绝顶高手一词。阁下想是武艺卓绝,眼高于顶,自不能与我一般见识。”话里讥嘲之意,人人听得分明。那武官脸现怒色,欲待再说,赵晞将左手微微一抬,那人便退了下去。

      赵晞道:“看来这怪人行止虽奇,于池掌门却颇有恩义。”池彦之不语。那富商模样的人问道:“池掌门,唐某人再多嘴问上一句,却不知那怪人要你办的,是哪一件事?”原来这富商姓唐,单名一个维字,乃是开封府首屈一指的大商贾,兼领宫中采办。

      池彦之道:“那人自那日后,便再未来过。”唐维道:“池掌门可是答允了他,无论他要求甚么事情,都替他办去?”池彦之斜眼看向他,道:“是。”唐维笑道:“当真么?倘若他竟要你去行那欺君谋逆之事,却又如何?”

      池彦之冷笑道:“以他这等武功,当真要行刺皇帝,不会自己动手么?我武功与他天差地远,大约也帮不上手。”赵晞脸色微变,心道:“这等草莽江湖人物,原是无法无天,这等话也是说得的?”尚未开口,杨继武已道:“我看那人虽形迹古怪,忠君为国之心,不见得便少于我等。单是他助我夺回定州城一事,为国为民,都是极大的功劳。”

      唐维忙起身行礼,道:“是,小人随口胡言,将军恕罪,掌门人恕罪。”

      卜一帆道:“杨将军,那怪人用心何如,眼下尚难定论。国公爷今日请了诸位来此间,便是为了大家商议此事。”将眼光转向了唐维,又道:“唐先生同那怪人的一段公案,先时已禀明了国公爷,不知可否在这里也说上一说?”

      唐维笑道:“我这故事不长,三言两语便说完了。那也是在五年前,便是杨将军重夺定州城之前不到半个月的光景。那时我还只是京中一个小小商人,刚领了内府采办,奉旨到江南运购花石锦缎。二十五万两银子的货物装了船,要自运河北上。

      “谁想我那个副手暗中勾引了一干盗贼,途中便将贵重货物尽数劫去,余下的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只道这一下渎职大罪难逃,便想投水自尽,好留一个全尸。刚刚跳入河里,便遇上了那怪人,将我捞了出来。”

      他左手拈须,笑了一笑,说道:“这后来的变故,列位想必也猜到了。”池彦之道:“他替你去夺了货物回来?”

      唐维道:“那倒不是。他说,他有要事在身,没时间替我去寻那些强人,便随手给了我二十五万两银子,让我重新去采办货物。”

      池彦之“啊”了一声,道:“一下子给了你……二十五万两银子?”

      唐维道:“是啊,列位今日听着吃惊。我当日身历其事,更是难以置信,看着大堆的银子,恍恍惚惚,好像做梦一般。” 杨继武沉吟道:“二十五万两?这怪人竟有偌大财力?”

      唐维道:“这银子的来历,我自然有些猜测。可这些年过去,也没听见哪里失盗了大笔银子,如今也只好存疑罢了。”端起面前茶杯来,喝了一口茶,又道:“那人自然也令我发下誓来,要替他办一件事情。等了四五年,却也不见他来吩咐。唉,不怕列位见笑,我这些年来,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踏实,只怕那人上门来讨债。要往头里说,我这一家一业是承他的恩来的,要都还了他,也是应该。可他当真要来拿走,我交底说一句话,可是挖心挖肝地舍不得啊!”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刻,杨继武道:“唐先生未免多虑。据我看来,那人纵使有甚吩咐,也未必便是要夺走你的产业。这里人人受过那人的大恩,迄今也未见他提过甚么逾越之求。江湖上的仁人大侠施恩不望报,那也是有的。”

      唐维冷笑道:“江湖上的道理,我一个生意人自然是不懂的。我做了一辈子的买卖,只知道天下没有白给的好处。况且是二三十万两银子,多少人一辈子挣不到的家当?嘿嘿,当真是施恩不望报,那人又何必令我发誓、奉他号令?他既这般大手笔,下了本钱,那是必有一日要拿回来的。只怕到时候连本带利,连我一把老骨头也都赔进去,还不晓得够不够呢!”

      杨继武缓缓道:“唐先生,此间众位,都是当初身陷绝地的时候,得遇那人援手,才有今日。大丈夫恩怨分明,他若有求,便将这一切都还了他,那又如何?”

      唐维放下茶杯,抬眼向杨继武面上看去,道:“杨将军,小人斗胆问一句话,你当年兵败如山倒,追究起来,那是个甚么罪?你如今深受圣眷,上年加了节度使的尊号,追封三代,家中老夫人和夫人们都有诰命封赏。听说你家长子尚在襁褓之中,便封了云骑尉。当真要将这一切都还了那怪人,你却舍得么?”

      不待杨继武作答,眼光又转向了池彦之,道:“池掌门,你如今执掌湘南第一大派,江湖上任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作揖执礼,叫一声池大侠、池掌门。不知你心中可否想过,那武功全失、任人作践的几个月,倘再要过上一遍,却是过得,过不得?”

      池彦之面色发白,忽地冷笑一声,道:“我便是不情愿,哪里又得自主?且不说这里人人都发下重誓,只凭那人的武功手段,又有谁违拗得过?”

      杨继武怫然道:“唐先生,池掌门,我等既受人深恩,当思图报。那人至今并未提出甚么要求,逞论要置我等于不利,怎地便以小人之心、私相猜度?”

      那魏国公赵熙一直未曾开口,这时笑道:“杨将军宅心仁厚,对这等猜疑,自然是不以为然。然以本公之见,那怪人实存不轨之心,不可不防。”

      杨继武起身道:“请国公爷赐教。”赵晞颔首道:“今日请诸位来到此间,原是为此。”抬手向旁作了个手势。

      众人循他手指方向看去,见大厅西首隔断的三间锦纱屏障内,影影绰绰,似有几名环翠霞帔的女子。这时便听外面廊上脚步声响,数名壮健仆妇抬进来一扇三联垂珠屏风,又有人在屏后摆放桌椅、脚踏、茶具等物。又过一时,屏后众人退去,才有左右侍女扶了一人缓缓自西首走来,身形袅娜,依稀是个年轻女子。她一语不发,只向众人方向裣衽行礼。众人忙不迭起身还礼,心道:“这般排场,出来的想必是魏国公家中内眷了。”

      赵晞笑道:“列位不必多礼,这一位便是拙荆。”众人都知魏国公夫人早丧,两年前新娶了扬州知事梅仲景的千金为继室,都不敢怠慢,还了半礼,方重新落座。唐维道:“国公爷忒也过谦。有甚言语,随便找个人转说便罢,又何必请出梅夫人来。”赵晞道:“不妨。她是亲历之人,说起来更明白些。”

      众人屏声息气,过得半晌,才听屏后那女子莺莺呖呖地道:“梅娘不擅言辞,若有不当之处,公爷恕罪,众位海涵。”又停了片刻,方道:“适才列位所言,我在屏后已有听闻。实不相瞒,梅娘未嫁之时,与那鬼面怪人从前亦有一段往来。”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诧异,不知道这位金尊玉贵的官家千金,如何与那怪人牵扯上了干系。

      梅娘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原非是梅知州亲生,乃是他夫人杜氏所收的义女。我本家原是扬州贫寒小户,三年前元宵节上一场大火,烧去了周近几条街的人家。我虽幸免不死,却也被大火灼伤了面目,得蒙那鬼面怪人搭救,送至京师请名医疗治,前后将有一月。” 这一节过往,便是卜一帆也是头次听闻。但听她声音清脆娇柔,故事本不精彩,也说得娓娓动听。

      众人心道:“魏国公此番召了人,莫不是便为了他夫人与那怪人的这一段渊源?京中人俱道魏国公续弦夫人美貌异常,想来是疗治得法,并未留下甚么火烧伤痕。”

      唐维道:“梅夫人既蒙那怪人搭救,莫非为扬州知事大人认作膝下,也是出于那人的安排么?”

      梅娘缓缓点头,道:“唐先生猜得不错。想来以我从前身份,如何能够到得国公爷身边侍奉?我养好了脸上创伤,那人便问我将来作何打算。我答道:‘父母早亡,如今全凭恩公做主。’那人道:‘你既然没了爹娘,我教你认扬州梅知事作义父如何?’我只当他说笑,心想堂堂知州大人,怎会认我这等微贱之人为女?不想过了几日,竟然便有扬州知事府的车马来接。我懵懵懂懂,跟了他们前去,见过了梅知州和杜夫人。杜夫人自言乃是我母亲旧日好友,音讯隔绝多年,日前才听说我母过世,遣人来寻我下落。三言两语,当真便认我作了干女儿。”

      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当日虽糊涂无知,也知道这一切全是那人安排,只纳闷他到底用了甚么法子,能令那梅知州听从?今日听到杨将军的一番话,他连辽国的退兵都安排得下,区区一个知州,又算得甚么?我只道他好心为我谋得生路,却不知那人别有用心,深谋远虑,又岂是我小小女子看得破的?”

      这几句言语只说得座上众人个个心中发毛。杨继武心道:“那怪人平白布恩示惠,我早疑心他另有所图,可是……究竟是甚么图谋?”眼光望向身周诸人,见池彦之眼中满是疑惑之意,唐维却是微微冷笑。

      梅娘道:“一月之前,那人忽然来到府中……”说了这一句话,却停住看向赵晞。赵晞点了点头,道:“你将那人的言语转述,不须遗漏一句。”

      梅娘道:“是。那人见到了我,第一句便问道:‘你现下过得快活么?’我道:‘承蒙恩公相助,如今百事皆宜。”他道:‘那你现下不想死了?’我道:‘若非穷途末路,如何要自寻短见?’他道:‘很好。那你从前答允过我的事情,现在替我去做罢。’”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关切,心道:“终于说到正题了。”池彦之按捺不住,道:“那人叫夫人做甚么事?”

      梅娘道:“那人令我,在府中取一样东西给他……”

      忽听头上一人声音道:“我猜那东西是一枚石头令牌,是也不是?”

      这一句话入耳,众人皆是大吃一惊,抬头向上看去,见大厅梁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少年,十八九岁年纪,身着藕合色夹纱衫,头上一个亮银冠儿,鬓上却斜插了一朵火红杏花。他见众人抬头,便笑嘻嘻地抱拳,团团作了个四方揖。众人错愕之间,卜一凡已然长身而起,叫道:“甚么人?”一面向后挥手,登时奔过数十名侍卫,各出刀剑,挡在魏国公赵晞身前。

      那少年笑道:“啊哟,卜先生好没记性,我是你家国公爷下帖子请来的客人,哪能一些些工夫,就忘记脱了?”卜一帆听到他最后一句,依稀露出江南口音,心中一凛,道:“你……公子难道是姑苏集闲庄来的?”

      那少年笑道:“还好还好,总算还记得。”自怀里取出了一个信封,手一扬,平平向卜一帆飞来。一名护卫手臂一长,伸手接过,转身交给了卜一帆。卜一帆见那鎏金信封上一行墨迹“书呈姑苏集闲庄主人”,正是自己手笔,一颗心登时放下了一半。一面拆开信封,一面便向那少年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与集闲庄俞庄主如何称呼?”

      那少年道:“在下俞敏。俞庄主么,那是我伯父。” 他似是十分爱笑,便是不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地,看来也满是笑意。

      卜一帆道:“俞庄主何不亲来?”

      那少年抬起手来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伯父嫌路远,派我来传个话儿。偏我路上走得慢,迟得一刻进来,吃饭台子都收啦。”

      卜一帆见那信封里果然是魏国公府的请帖,心中疑虑去了大半,道:“国公爷最是好客,俞公子远道而来,岂可不尽地主之谊?立时传话下去,在东厅备筵。”那少年只笑着摆手,道:“不必啦。又不是饿死鬼投胎来的,哪里就急到这个样儿?咱们还是接着先头的话,说下去罢。”他打扮斯文,言谈举止中却带了三分浮滑无稽。卜一帆心中纳闷:“集闲庄乃是江南武林头一等的门户,历年见过几个俞梦得的门人,都是端谨持重,那才是名家子弟的气派风度。他这侄子却不大像样。”说道:“如此,请俞公子下来入座议事。”

      那少年笑道:“好的。”左掌在梁上一按,身子斜转,轻飘飘地落下地来,当真是轻若鸿羽,堕地无声。座上众人俱是识货的,见他这一手轻功大是高明,无不心中暗喝了声彩。

      蓦然间劲风声响,一人向那少年身前扑去,五指成爪,抓向他腰际。那少年吃了一惊,右足向后踏出,上身略仰,一臂平舒,一臂略张,端端正正抱了个守势,正是集闲庄名满江湖的“落云三十二式”之“孤云出岫”。

      卜一帆吃了一惊,叫道:“休得伤人!”孰料那人只是虚晃一招,手指只到了那少年身前半尺,便即凝招不发。赵晞笑道:“唐先生冒撞了,还不快给贵客赔礼。”原来那出手突袭的不是旁人,正是那胖胖的富商唐维。

      话音未落,唐维已长揖到地,笑道:“俞公子,唐老儿有眼不识泰山,您切莫见怪。”俞敏楞了楞,旋即唇边涌出笑意,道:“唐先生,你一个行商的,身手倒好,敢是要同我切磋一下武功么?”心道:“这贼商贾精细得很,信不过我言语,便出手试探。”

      唐维满面堆笑,道:“岂敢,岂敢!唐某久闻集闲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实在荣幸异常。但此间商议之事重大,公子在梁上久了,谈话想是都没漏下。唐某心想,有道是‘小心不为逾’,冒失出手印证一下,也好教国公爷和这里诸位放心。”一面拉了张椅子,毕恭毕敬地请俞敏坐下。俞敏大剌剌地坐了,接过茶杯。唐维又道:“适才公子猜那物是石头令牌,可是自俞庄主处听来?”

      俞敏点头。上首的魏国公赵晞便道:“不知俞庄主可有甚么话交待传达?”

      俞敏眼望赵晞,似笑非笑地道:“就是三句话,我如实说了,国公爷你可别恼。”赵晞笑道:“但说不妨。”

      俞敏道:“我伯伯说,第一,国公爷你问的事情是有的,但个中详细,不便对你说;第二,国公爷有心对付那鬼面怪人,集闲庄却欠了那人的人情,又得罪不起国公爷,只好当缩头乌龟,两不相帮;第三,集闲庄的玄石令早丢了十几年,国公爷要看,这会儿也变不出来,只好派我给您老叩头请罪了。”说是“叩头请罪”,可没半点要起来的意思,身子如扭皮糖般粘着椅背,又将左脚搁在了右膝上,一点坐相全无。

      赵晞听他说出“玄石令”三个字来,再无疑虑,心道:“这人果然是俞梦得派来的。哼,集闲庄人才济济,偏叫了这么个小流氓来,说的话没一句恭谨,那是摆明了削我面子来啦。”他城府甚深,心中恼怒,面上却仍是一派和蔼,说道:“原来集闲庄的玄石令已不在了,可惜,可惜。”顿了一顿,又道:“这里对付鬼面怪人,原也不指望集闲庄襄助。俞庄主有两不相帮一说,已是足感盛情。”

      俞敏笑道:“我伯伯虽说两不相帮,但我既来了,打打眼,出出主意,那也是可以的。”赵晞心道:“谁稀罕你这小鬼出力?”笑道:“多谢。”不再理他,转头向杨继武等众人说道:

      “方才说到那怪人遣梅娘来盗取的,正是那先皇御赐的玄石令。此令共分八枚,自李唐以来,数聚数散,辗转易主。到得先皇一朝,大多湮失民间,宫中所存不过三枚而已。除了圣上自留,便是宁王爷和先严各得赐一枚。物虽小,却是非同小可。”

      杨继武道:“我也听说过这玄石令。故老相传,乃是当年张天师传道作法所用。可那不过是民间异闻、以讹传讹罢了。这八枚令牌存世已久,谁也没得见它们显过甚么神通。那怪人要取得此令,却不知要作何为?”

      赵晞踌躇一刻,道:“这一节关系重大,诸位涉身其间,却是不可不知。我曾听先严说道,令牌是圣教灵物,如今正统式微,世人才不知它的妙用。倘若有得道之人持之,当可施展法力,便是移山填海,倾国灭种,也不过是一弹指间事。”

      其时宫中尚奉道教,风气所及,民间信者甚众。这里众人听他说得郑重,不免将信将疑。杨继武喃喃道:“果真有这等灵通?可……那人武功极高,看来却并不像……不像个修道之人。”俞敏接口道:“是啊,道士若生成他那般吓煞人的相貌,如何说得人相信他是神仙,买他的丹药?”

      卜一帆道:“那人要取得令牌,若非为己所用,那便是处心积虑,要陷国公爷一个丢失御赐之物的大不敬之罪了。”众人默然。俞敏摇头道:“那也未必。那人的本事既如你们说得那么大,当真要跟国公爷过不去,动动手脚还不容易?这里又不是皇宫内院,我这样三脚猫的功夫都混得进来,他那样的高手哪里进不了?又何必远兜圈子,陷害个甚么劲儿!”众人心道:“这人说话虽然放肆,却也有些道理。”

      梅娘道:“俞公子所言极是。试想那怪人为我等所办之事,无不是常人所难为,而迄今所求的这唯一一事,便是取得玄石令,可见这令牌干系重大。他取得令牌后要为何事,只怕非我等想象能及。”叹了口气,又道:“国公爷与妾身在这一件事上百般思量,始终不得其解,故而才请各位前来相商。”

      唐维道:“梅夫人,这里各位虽都是同那人打过交道的,可那怪人行事百般诡异,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嘿嘿干笑两声,又道:“单只一件,各位都是在身陷绝地、但求一死的时候得到这人匡助。他却又是从哪里知道咱们的处境,回回好赶在要紧关头、前来救人?是在咱们身边伏下了眼线,还是当真是神仙掐指能算?”

      这一句击中了众人的心病,良久,杨继武道:“国公爷虑的是。这怪人若非鬼神,便当真是图谋者大。”

      俞敏一双清亮的眼睛在座中诸人间一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地一笑,道:“梅夫人,原来你不肯偷玄石令给他,转身却又告诉了国公爷——你不怕那怪人说你忘恩负义么?”

      梅娘正色道:“俞公子,天下恩大不过父母,但便是父母,也不能令子女做悖德败行、欺君罔国之事。那怪人于我纵有恩惠,然国公爷已是我夫君,玄石令又是主上恩赐,如何能有欺瞒盗窃之事?且玄石令关系天下苍生,那人忠奸未明,岂能轻易交付?”

      俞敏笑道:“是,梅夫人所言极是。”心道:“你们接下来要商议的,自然是如何对付那瘟神爷了。那怪人既神通广大,凭你们几个人,鬼头鬼脑,料来也想不出甚么主意。小爷另有要事,还是先撤为妙。”站起身来,笑道:“国公爷,我伯伯交待我快去快回。如今天将要黑,我须赶着出城,咱们就此别过罢。”

      赵晞尚未开口,唐维已踏出一步,挡在了俞敏身前,道:“且慢!这里人商议之事,若被那怪人得悉风声,可是大大的凶险。俞公子,请你发一个誓来,决不向旁人泄漏在此听闻之事。”

      俞敏笑道:“唐先生,我回集闲庄回我伯伯的话,难道也不能提这里的事?”

      赵晞道:“集闲庄下,俱是信义任侠之人,这誓么,发不发也罢了。”唐维道:“俞公子,不是在下信你不过,实在是此事干系太大,冒不起这个险。”俞敏肚里暗骂:“你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道我是三岁小孩儿,看不出来么?”笑吟吟地道:“那是自然。今日在此听闻之事,倘若我出去跟第三个人说了,俞敏吃个馒头噎死,喝口水呛死,走在路上,一个跟头跌死。”他是苏州口音,绵软柔糯,这一串子贫嘴贫舌的恶誓说下来,众人虽是心事重重,却也忍俊不禁。

      赵晞笑道:“有劳俞公子带话,就说我这里多多拜上俞庄主。”一面抬手示意,立刻便有手下人托上来一盘金银,又有红纸包裹的一个小盒。赵晞道:“些许盘缠,权作公子路资。礼物简薄,请俞庄主笑纳。”俞敏笑道:“多谢,多谢。”一五一十收起了钱礼,向门口走了两步,忽地又回过头来,笑道:“国公爷,常言说‘闻名不如见面’,我伯伯背后说你的话,看来却是冤枉了你。”赵晞道:“原来俞庄主对我已有考评,不知如何?”

      俞敏道:“我伯伯说:‘魏国公气量偏狭,你过去说我的话,切切要记着说得客气恭谨,可别气坏了他。’不过我看国公爷你就算肚里着恼,面上还是好声好气,送钱送礼的打发,气量实在大得很啊。”

      赵晞听了这番言语,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道:“俞公子谬奖。行好,不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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