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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三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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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非业在太湖边上找到了陆通,只见他半躺半坐在高高突起的一块大石上,眼望天空,呆呆出神。非业在他身边坐下,陆通也不起身,懒洋洋地道:“你在那里又发现了甚么?”
非业道:“没有甚么。庙里的僧人和十来个看守的官兵,都给人杀了。用的手法甚是寻常,看不出来门派家数。”陆通点了点头,转头向明月寺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先前看见那角上冒了黑烟,是你放的火么?”非业道:“是我。我把郑晔的尸身连同那茅屋都烧了。”
陆通道:“谢啦。这可省了我的事,不必给他刨坟了。”非业沉默半晌,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陆通回过头来,与他眼光相触,便是一笑,道:“你要问甚么,便问罢。我今天心情好得很,你问甚么管答甚么,保证都是实话。”
非业道:“那个郑晔,到底是你甚么人?”陆通笑道:“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坐起身来,道:“不管他是我甚么人,他死了我都开心得很。小非儿,我跟你说,在池州城里那个开赌坊的老爹伍发财,并不是我真的父亲。那个死鬼郑晔,才有可能是我的亲爹。”
非业道:“有可能?”陆通道:“是啊。我生身的娘,是郑晔的一个小妾。郑晔疑心她给他戴绿帽子,把她给杀了,我也没法子去问她,究竟是不是。”
冷笑了一声,又道:“至于郑晔自己么,在没疯的时候,就一直咬定我不是他下的种,赶着我叫小畜生。不过到底没杀我,大约他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准罢?我也希望我当真不是他儿子,这个王八蛋……我和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不是么?”
非业从未见过郑晔,对这一句问话自然无从答起。陆通也不等他回答,自顾接下去又道:“后来他不知道跟甚么人打架,受了重伤。我娘——嗯,其实不是我亲娘,是郑晔的老婆,可待我当真跟亲娘一般——带了我去看他,这恶贼便要拿蜡油烫我。幸而我娘挡住了,那灯油泼了她一身,烫出了许多燎泡……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可也记得他那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我在心里发愿,等我长大了,说甚么也要带了我娘离开了这恶人,再狠狠打他一顿,给我和我娘出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亲娘是给他杀了的,否则早给他药里动些手脚,药死了他。”
非业不语,只将他的手又握了一握。陆通续道:“再后来郑晔得了失心疯,疯起来甚么人都不认得。他的主子,叫甚么信王赵……赵……”
非业道:“信王赵煐。”陆通点头道:“是。信王赵煐把咱们一家人都送到了苏州这地方安顿下来。还请了个教书先生,教我读书写字。他妈的,学那些有个屁用?我要是学了些棍棒拳脚,也不至于后来还受这王八蛋的欺侮。”
非业心想陆通平时动辄污言秽语,不折不扣便是个市井之徒,然而其时市民百姓能识得几个大字的便不容易,陆通却颇通文翰,偶尔还能掉几句书袋,与他赌坊少东的身份全然不符,原来便是从这幼时的教养而来。见陆通望着天际出神,问道:“后来郑晔又欺侮你了么?”
陆通点头道:“郑晔这人,没疯的时候是个王八蛋,疯了也一样是个王八蛋,有一天他突然拿了把刀,要劈死了我,我娘过来死命拦阻,这天杀的王八蛋还是在我身上砍了一刀。幸而老子命大,没给他砍死。那天晚上,我娘就带着我偷偷逃了出来。“
他眼望远处,追忆往事,道:“我娘怕信王府的人来捉了我们回去,白天黑夜地赶路,路上受了风寒,以后身子就一直不好。她连四十岁也没活到,可不全是郑晔这狗贼害的?这狗贼害了我两个娘亲,我……我恨不能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刀。可我娘却非要我赌咒发誓,决不能去伤了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嘴角上扬,道:“我盼了这许多年,现下这王八蛋总算是死了。要我说,这报应来得也还太迟,不过总比不来的好。”
非业默然。两人间沉寂了一刻,陆通道:“你为甚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忒也心毒,那或许是我亲生老子,我却一门心思盼他死了?”
非业道:“不是。我是觉得同你比起来,似乎我还算得幸运。我父皇在世的时候,待母妃和我是很慈爱的。”陆通撇了撇嘴,道:“你这是显摆来着,还是安慰我呢?依我看,你爹爹逼你自杀,也没好到哪里去。咱们两个是半斤八两,难兄难弟。”
非业叹了口气,忽地近身前来,轻轻挽住了陆通肩膀。陆通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伸臂相抱。头一回非业并不躲闪,任由他抱住了。这一个拥抱无关情|欲,却是切切实实地慰藉,将他心中那点难以言说的苦涩都安抚了下去。
两人默默相拥了一会儿,陆通心道:“我这时候去亲他的嘴,不知道他会不会发怒?”然而这一刻温熙愉悦,实在不愿意轻举妄动,破坏了这番难得的光景。又觉得只是如这般抱着非业,便有说不出的满足,似乎也不须更进一步。
又过一刻,非业放开了手,道:“你说郑晔在门背后画了一枚‘坤六断’的玄石令,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陆通听他忽然又说回正事,一时心中空荡荡地满是失望,隔了一刻,才道:“大概就是这几个月罢。他从前疯得比现下厉害得多,也从没见他画过甚么。我老爹几个月前在苏州采办,听庙里和尚说他病得快死了,这才叫我来看一看他。结果他非但没死,看样子还好得很,似乎连从前的武功都想起来一些……”想到先时见到郑晔的光景,心中一堵,便说不下去。
非业道:“我从前听简淇说过,有些人患了离魂之症,会在大病一场后,又想起从前的事情。今天的那些人来捉拿郑晔,恐怕也是听说了消息,要在他这里问出玄石令的下落。”
陆通道:“那些人怎会知道老疯子跟玄石令有关?”
非业道:“你先时说了,郑晔从前是信王府的人。当年肃宗皇帝手上共有四枚玄石令,分别赐给了信王府,宁王府,魏国公府和太子东宫。信王府的这一枚玄石令,便是‘坤六断’。后来太子即位,便是如今的睿宗。他向来同信王赵煐不睦,登基不久,便将赵煐削去了王爵,贬作庶人,一应家财没入官中。不知为何,这枚玄石令,抄家的时候却没找出来。”
陆通点头赞道:“小非儿,你打听得可真仔细。”
非业道:“两三年前,我也曾想找这一块令牌。只是赵煐去爵后不久便死了,家里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都说是皇帝暗中派人下的手。我前后找了十来个人,都没问出来甚么,也没人跟我提起郑晔的名字。”
陆通道:“郑晔发疯,那是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便是原来知道他的人,隔了这许久,也不会再想到他头上。”想了一想,道:“信王当年待老疯子着实不错,自家败落了,也没忘了给他找了明月寺这一个下处。老疯子倘若不疯,多半是知道这枚令牌下落的。”
非业道:“倘若来人是要打探玄石令下落的,为甚么却杀了他?除非……”陆通心下一凛,道:“除非是已经问了出来,这才灭口。”看了看非业,欲言又止。
非业知他心意,道:“你要问那玄石令的用途,是不是?陆通,你拜我为师,入我门里,我便把这秘密跟你说了。”
陆通瞪大了眼睛,道:“你要收我作徒弟?”看着非业的脸,左右打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非业愠道:“你笑甚么?”若是换在从前,他早一拳揍在了陆通脸上,然而这时刚刚从对方拥抱中脱身,到底不好意思就此动手。
陆通笑道:“对不住,实在你看上去……我一想到我要朝你磕头,叫你师父,就觉得滑稽得很。”非业道:“你都管我叫主人了,叫师父有甚么使不得的?”
陆通打心底里叹了口气,忖道:“小鬼头压根儿听不懂调情的言语,老子的一腔风情都白使了。”道:“你门里的功夫难练得紧,我是学不来的。”
非业道:“有我助你,怎会学不来?你聪明得很,连‘拾羽步’都自己学会了,‘冥灵春秋’又有甚么难练的?”
陆通将头摇得有如一个拨浪鼓一般,道:“不行。练你的功夫,从此油荤酒水不能沾,男人女人都不能想,一天只好吃一张白纸,比作和尚还清苦。我不练!”
说了这几句话,便见非业一双明澈若水的眼睛里,露出似是失望,又似是不解的神色来。陆通心中扑通一跳,隐隐约约,只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甚么话,又不知道究竟是甚么。
非业默默凝视他一刻,转过头去,道:“那也由你。”陆通向前一探,拉住了他手,笑道:“小非儿,做师父有甚么意思?我这般没出息的徒弟,走到哪里都只给你脸上抹黑。”
非业道:“你既然不愿入我门里,玄石令的用途便不能说与你知道。不过我跟你说,这玄石令其实只跟我门中的人相干,其他人为甚么也要找这令牌,我是半点也没头绪。”轻轻挣开了他手,道:“趁着天没黑,咱们出城罢。苏州城里死了这许多禁军官兵,只怕不久就要闭城大搜,倘若盘查起来,白耽搁了咱们行程。”说这话时,神情又回复了一如既往的宁定漠然。
陆通心中的那点不安登时淡了,点头道:“好。”又道:“可惜没在城里多逛逛。等回头闲了,我再同你过来,请你去观前街喝茶听评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