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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仲泰(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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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芸的身体并不适合孕育生命。
陆纮的诞生诚然是二人深厚感情的结合,但也宣告了陆芸自此以后再无其它孩儿的可能。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听得懂族中的风言风语,看得穿世态炎凉,更无比明晰自己的父母对自己和对彼此的爱有多么深远──
深到自己成了‘废人’以后,也未再有孩儿,二更是直接远离了建康的权力中枢,举家江夏。
她的父母抛弃了权力,摒弃了世俗,只盼望她能够平安顺遂。
她当然是万分感沛,无以为报。
可她哪里能忍受就这样安逸度日一生?
“从前在建康时,阿耶是东宫的属官,很受太子殿下器重。”
东宫会整日整日地编纂诗书、处理政务,萧钧年轻且宽厚,知晓陆纮这个孩儿得来不易,待陆纮大些,准许陆泾带着孩儿来东宫议事。
陆纮的幼年,说是在东宫长大的都不为过。
“我还记得那时候,能将他们议的事、写的诗,过耳能颂,他们都围着我啧啧称奇。太子殿下还说,待我长大了,要我给他的孩儿,做侍读。”
她记性太好,这些她都记得,说是历历在目也不为过。
然而这一切,都在她从马上摔残了腿的那一刻变了。
那些遗憾、怜悯、同情、戏谑的眼神密密麻麻,蛰得陆纮身心在滴血。
“我那时心底就腾起一个愿想,”陆纮说这些话时,面上带着令人心疼的平静,她似是在说另一个,毫无相干的人的事情:
“我要编纂一本治国之策,摒除这朝中哀切温婉的文气,让梁国有朝一日,能如宋武帝时一般,气吞山河,金戈指北。”
残废并没有让她身陷消沉,反倒激起她的偏执。
“所以……你那时候写了《六策》?”
陆纮颔首,眼中含着晶莹,话却是笑着说的:
“我写了总篇的策论,献给了太子殿下。”
《六策》对她而言,不光是‘心血’,更是支撑她在这世间的另一条腿。
陆纮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对她赞赏有加的萧钧再不给她青眼。
“不只是《六策》的总篇,腿受伤后,我的文赋、策论、诗歌,东宫欣赏却从不提用我。甚至有时我都疑心,难道真的是我从前写的太差,他们碍于我阿耶的面子,才将我捧起么?”
陆纮苦笑,倚在案前,陆芸那时瞧她伤心,提出陆泾外任,举家离开建康。
她当然知道这是为她好,却更加激得她愧疚。
就因为一个近乎拙劣的阴谋,一条断腿,让父母去故远乡,让阿耶本就因为和阿娘相爱而蹉跎的仕途雪上加霜?
“柿奴……是被那些无知匹夫给刺痛得么?”
陆纮摇头,世人白眼,她早就淡然处之了,“阿耶前月的奏表,是我代写的。”
不过是,苦苦攀求的绳索,又断了罢。
被困井中的人满腔愤懑,这才将火气燃上了无辜的旁人。
“我说这些,或许在娘子眼里有为自己开脱之嫌。”
外头的天光暗了,在陆纮的身上投下树影。
木匣在案上拖出悠长的调。
“但这,确是柿奴能拿出来的,诚意了。”
她别过头,强迫自己盯着院外栀子花,显然,她还是不习惯同人道歉。
“……柿奴说的,倒也不算错。”
单论话而言,陆纮说的不可谓不正确,不可谓不尖锐。
只是有时候正确的话,亦会伤人。
邓烛抿唇,她不太愿去继续纠缠着这个问题,心绪不平,到底寄人篱下,不好同陆纮赌气。
更是听了陆纮的话,实在不知如何置气。
多少有些心疼眼前人。
索性将自己那些心绪通通掩埋,“柿奴说给我看,可作数么?”
“算,自然算。”
陆纮的手探上樟木匣子时滞了一瞬,旋即打开。
墨香混着楮纸香,扑面而来。
“自建康,西溯江夏,一路以来,唯感梁国土断黄白,暧昧混淆……”
轻翻几页,邓烛手一颤,她虽然文才不佳,但也看得出好赖。
这不是一个少年狂士的胡言悖乱之语。
“恕妾身直言……太子殿下不敢用郎君……”
“合情合理,是么?”
陆纮没有因为邓烛的话语生气,反倒是笑了出来,“是我自讨苦吃。”
终晋、宋、齐三朝,士庶分明。
‘黄白’指的是黄籍和白籍,黄籍是从前江南居民的户籍,所登记之民需要正常纳税,白籍是北方侨户入南地后的户籍,无须纳税,此制度至刘裕义熙七年废止。
然而黄白户籍虽一统,中间丧乱,庶族冒充士族者多不甚数,世家大族兼并田地者无算。
历代都望土断澄清,然而经历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江南朝廷,面对如烟似海的士族,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妥协。
无一人铁腕强权。
邓烛不解,“柿奴为何要同他们硬碰硬呢?”
她大可以写些不那般锋芒毕露的文辞,和光同尘,入得官场,再作打算。
陆纮没有答她,反问道:“性情抱负,委屈得了一时,能委屈得了一世么?”
到那时,纵入了官场,她还能写《六策》否?
残照似金箔镀她,清秀的眉骨总叫人觉着是铁枝铜干,明眸争花,要和腊月梅比傲。
铮铮到轻易就能让人心折。
邓烛亦静了下来。
无卑怯,无愤懑,之前的冒犯与不愉不过霎时就已然消解。
她们相对而坐,一个看着《六策》一个看着栀子花。
“我很喜欢栀子花,”没头没尾自她口中窜出这么句话,“质白而味浓,看似清雅淡泊,然无人能忽视得了它。”
邓烛勾唇,亦是没头没尾,“若这是在益州西蜀军中,似是该有酒才算好。”
金柯黄昏下,二人相视一笑。
─
日头西斜,大江上下共沐金鳞,同泰寺金顶上反朝的光引来了一群雀儿栖息。
“欸──你去哪?”
中黄门拦住急吼吼要往同泰寺去的小徒弟。
“回师父,太子殿下在含章殿候着了,小的见他候了许久,来寻陛下──”
话未说完,小黄门脑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你糊涂了,陛下在礼佛,你去搅扰做什么?”
中黄门压低了音儿,“又不是什么边关急报,太子殿下候一会儿,不是更显得孝顺么?”
“诺,诺,谢师父教诲。”
“这是怎么了,在同泰寺前训徒弟?”
温厚的声音在中黄门身后响起,一身简朴的萧泽自佛寺中出来。
中黄门登时换上一张极为谄媚的脸,面上褶子开出了花,“陛下,这小子不懂事,搅扰到您了,我不过提点他几句……”
萧泽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解释下去,“佛家以慈悲心为怀,便是真搅扰了,朕也不会拿他如何。”
“诺,陛下宽宏。”
萧泽身带檀香,拨动佛珠,来到小黄门面前,递上自己的帕子:
“你额上出了汗,定是急急忙忙过来的吧。”
“陛下──”
“接着,莫不是还要朕给你擦汗?”
“不、不、不敢,”如此‘荣宠’吓得小黄门当即结巴,哆哆嗦嗦地接过,“谢、谢陛下。”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回陛下,太子殿下在含章殿有事奏报,候了您一个时辰,故差小的前来。”
萧泽拨动佛珠的手停住,淡淡扫了他一眼,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不再多言,登上车辇。
他当然知道萧钧是为何而来的。
“朕闻,《佛遗教经》现世临湘,非有佛缘者,不可得之。”
含章殿的吉金宫灯缄默地燃烧,萧钧在此等候了许久,才盼得一阵风吹晃了宫灯。
“奈何俗世陷朕,火宅裹身,不得亲去求之。”
“钧儿,你身为太子,应当为朕分忧。”
只消短短数句,萧钧就明白,自己与他的父皇对此事,所见相左。
灯火在他端方俊朗的面容上忽明忽灭。
“儿臣此来,确因此事来禀父皇。”
萧钧一派温和,“《佛遗教经》自是有佛性者方能得之,普天之下,若论心诚,莫过于父皇,此经归属,非父皇莫属。”
“不过,礼佛不在所费财物、珍宝,儿臣以为,自临湘郡迎经,一应从简,佛祖也不会怪罪父皇的。”
一旁的小黄门极有眼色,将萧钧手中的奏疏接了过去,呈上萧泽案头。
萧泽并不急着翻开,而是笑着反问萧钧:“钧儿以为,自己可有佛性?”
“儿臣驽钝,自是比不得父皇。”
他这是铁了心不赞同萧泽礼佛之事,亦是铁了心不愿他大张旗鼓地将《佛遗教经》迎入建康。
萧泽眼瞳微眯:“的确驽钝。”
殿内的气氛霎时间冷凝下来。
“……父皇教训的是。”
萧钧幼年就被立为太子,文才盖世,如今却要接下来自父皇的‘驽钝’之评。
“先下去吧,待朕看完了这奏疏,再行议论。”
“诺。”
年轻挺拔的身形消失在殿门之外,与外头天光融隐不见。
萧泽随意翻动几下,落在了奏疏的署名人上。
陆泾。
“将这奏疏带下去吧。”
一旁的小黄门惊疑不定,太子殿下在含章殿候了这么久才呈上来的奏疏,陛下草草翻看两眼,就带下去?
中黄门暗暗踹了他一脚,他才省悟过来,取了奏疏。
“世人多观表而不观里,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