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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修改 ...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皆有预兆。
——起——
老妇原本身处半梦半醒间。
那时,世界有一半已死去,有一半还活着。或死或生,只在她的一念间。因此,世界呈现出混沌的、无秩序的状态。
如果说睡眠是人类去往失序的自我放逐,那么,由远及近的脚步生则将老妇拉回了秩序的世界。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当脚步声到达她的房间的门口时,她完全清醒了。于是思想回到了现实,灵魂又受到了病痛之躯的束缚。
但老妇不讨厌秩序的世界。
这个拥有“生病中的躯体会感到痛苦”规则的现实世界。
她仍旧闭着眼,等待着脚步声的主人到来。
那个人已经走到门口,像往常一样,停顿十几秒后,推开了门。走廊里惨淡的灯光一下子涌进室内,让她感到眼睑有些刺痛。
“尾崎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那个人沈默了片刻。
“不是说过很多次吗,‘最多三个月。’昨天也说过,前天也说过,前前前天也说过。每一天你都要问。与其掐着手指算日子,不如想想剩下的日子怎么过才好。”
虽然说着近乎抱怨的话语,然而,那个人的语调并未有起伏。
冷淡的、无趣的声音。用零下的温度传递着死亡的预言。
老妇笑了。
“因为啊,其他人都说‘加油!不要输给疾病!’那样的话听得太多,就不禁产生了疑惑——我的病情到底如何呢?只有医生会告诉我实话……医生,就像死神呢。”
那个人啧了一声。
“可是。‘死’这个词从医生口里说出来,似乎再平常不过了。医生,你见过死亡吗?”
“见过。很多次。各种各样的情况都见过。”
“人死后会怎样?”
“不怎么样。就是死了,如此而已。”
“那么……”老妇沈思了一会儿,再次问道:“医生,我会死吗?”
“会的。每个人都会死。你当然会死。有一天我也会死。”
“是这样啊。”老妇微笑着睁开了眼睛,转过身看着那个人:“真不可思议。‘死’这个字眼从医生嘴里说出来,似乎再平常不过了。护士们的鼓励让我紧张,但是一看到医生你的态度,就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呢。”
那个人叹了口气,走过来,替她盖好被子。
“别想太多。”
老妇顺势抓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只属于“活人”的手,纵使皮肤已经不像年轻人那样光滑和富有弹性,但腕部的动脉仍然强有力地鼓动着。
“医生,我想出院……想回去啊。回到那个住了五十年的家。尽管家人都不在了,但那里还有我半生的记忆啊。”
那个人垂下眼,仅仅踌躇了一小会儿。
“也好。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以后每隔一天到你家诊察一次。如果需要特别看护士,我可以帮你联系。”
“谢谢你,医生。”
“那么,我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好好休息。”
老妇顺从地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
尾崎医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想。
尾崎身上那股历经死亡的气息,很像记忆里的一个人。但那是太遥远的过往,脑海中的那人,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到底,像谁呢?
──承──
黄昏时分,天空中下起绵绵密密的小雪。敏夫抬起手,看到手表针指向五点三十分。下班时间了。他站起来褪下白大褂,换上了鼠灰色的呢绒大衣,匆匆离开了医院。
到达咖啡店的时候,窗边的少女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拿着勺子轻轻敲击咖啡杯边缘。沈思的模样,既忧郁又富有魅力。
曾经平凡的少女,因特殊的气质而让不少男人频频侧目。
“小薰。抱歉,让你等久了。”
敏夫走过去,表情竟柔和起来。
少女回过神来,低下头小声说:“我也没来多久。”
敏夫搔了搔头,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感到她和上次见面的时候又有点不一样了。
外场村大火是四年前的事。原本闭塞的村子,因为那个毁灭性的事件而彻底四分五裂。存活下来的人只能离开。并且,并不存在所谓的“离别”,村民们没有余裕一一道别,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走掉,仿佛如此就可以将关于那件事的记忆就此抹消。
起初,敏夫也是那样想的。
那个傍晚,在疾驰的大卡车上,一群疲惫到极点的男人。
敏夫还记得,是大川酒店的松村首先跟他要了一根香烟,然后,仿佛是为了打破令人发狂的寂静,其他人也专注地盯着他手中的香烟盒。香烟在男人们手中转了一圈,回到敏夫手上时已经空了。他们一起沉浸在辛辣的烟气中,想得最多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失去了故乡后,他们能够去往哪里。
后来敏夫辗转到这座城市,托大学恩师的关系,在一家不大不小的肿瘤医院谋到了职务,消极但勤奋地工作着。再没有身为人类健康把关者的自觉──只是工作,为了活着。
仅此而已。
但没想到她也在这里。
第一次重逢的时候,瘦小的女孩蹲在城市广场的一角哭泣。
后来,敏夫看到她和一群涉谷系的辣妹走在一起,神情畏缩,脚步迟缓,半天也搭不上一句话。
再后来,接到警察局通知领人的电话时,敏夫一点也不意外。她和那群女孩在一起,晚会出事,好在这次还只是在超市偷东西。
在警察局门口,她支支吾吾地告诉敏夫,收养她和弟弟的亲戚很忙,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也不想让弟弟担心。
敏夫瞬间理解到,她们姐弟的生活很不如意。尽管比起外场村的其他人,姐弟相互依存的结局似乎要幸运得多,但并非意味着这能抹外场村事件所制造的精神创伤。
──在陌生的城市里,除了亲戚之外,能关照这对姐弟的“熟人”就只有自己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意识。那段身为外场村村民健康把关人,被村民们亲切地唤作“少院长”的记忆又一点一点地鲜明起来。敏夫曾经以为可以忘掉它,但是他做不到。就像年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走出外场村,但其实他早就被禁锢在那个小小的村子里。
纵使身体已经离开,灵魂仍然留在那里。
所以四年后的敏夫不得不承认,他将一生眷念着外场村。对他来说,从外场村里走出,又迷失在都市里的少女,象征着外场村本身。
这一次,他想守护好他的外场村。
后来敏夫又与她见了几次面,让她与那群不良少女断了联系。尽管敏夫有时也想去看看她弟弟,但她告诉敏夫,弟弟和她不一样,没有与敌人直接对决过,也没有亲手毁灭过什么,他还是普通人,所以,最好是不要去打扰他。
虽然是很不客气的话语,但敏夫必须承认她说得没错。
不久后,她交了男朋友,曾经无助的女孩终于成长起来,脸庞上又再度焕发光彩,敏夫觉得自己的心也得到了一丝慰藉。
因而对她更加关照。像今天这样的见面也逐渐多起来。
“小薰,最近还好吗?”
敏夫坐下,抬手唤来服务生,点了一杯咖啡。
少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迟疑了一小会儿:“少院长……我打算结婚。”
敏夫瞪大了眼睛。
“结婚?可是你才十八岁……”
“十八岁已经可以生儿育女了。”
“竟然已经想到了生孩子这步?无论如何,请再仔细考虑一下。谈恋爱谈久一点也没关系,结婚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不要说了,少院长。”少女迅速地打断敏夫:“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很感谢你对我的关照。但是,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麽?”
“少院长。你对我特别关照,是因为我们都是外场村的人吧。”
“是这样没错。”
“你看到我,就想起了外场村。我一看到你,也会想起外场村。可是……这样不行啊……”
少女忽然捂住脸,小声地哭泣起来。
“不行啊……少院长……我不像你那麽坚强……我一想起外场村,就觉得痛苦……我……只想忘记那个地方啊……”
“小薰……”
敏夫收敛了所有表情,默无生息地注视着哭泣的少女。他才发现,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对养育他们的那个小村庄抱着又爱又恨的心情。就像面前的少女,她不曾恨过,所以村子毁灭时受到了更加惨烈的伤害。
外场村给她留下了一生也无法痊愈的伤口。除了遗忘和逃避,她再也没有其他生存方式。
半晌,敏夫叹息一声,他的声音很干涩。
“如果我的存在会让你痛苦,那么,对不起……祝你幸福。”
──转──
田中薰又在咖啡店里坐了半小时。
她回忆着关于尾崎敏夫这个人的一切。
从尾崎敏夫这个人身上,她感受到了无尽的悲哀。尽管他那么亲切地照顾她,可是仍然会让她有种违和感。而现在她明白了,尾崎敏夫身上的那种不协调感是什麽。
尾崎敏夫……是很坚强也很可怜的男人。
不。他是一个可怜到会让人产生“他很坚强”的错觉的男人。
他明明知道外场村是个什麽样的地方,明明知道那里发生过什麽事,明明重重地伤害了别人也重重地受到了伤害,还是固执地想要找回那个地方。而这是因为他那个地方可以“回归”,所以他与自己的前程相互依偎,不能忘记。
但田中薰无法和他一起互舔伤口。
她想要忘记,她如何切割了自己的父亲。
铁器碰触父亲肢体时的触感仍然刻骨铭心。稍一回想,就能记得父亲的血液溅在脸上时,那份冰冷的触感。
她明明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却有人说:干得好。
她的心是从那时开始毁坏的。被称为“故乡”的场所,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扭曲的。
如果可以相信那个人就好了——如果可以相信自己的所为是正确的,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弟弟:自己亲手切割了变成怪物的父亲。
可是到现在她也不敢向唯一的亲人说出真相。她害怕弟弟责怪她杀死了父亲——尽管变成了尸鬼。但那个男人仍然是她们的父亲。人类和尸鬼的存在界限原本就很模糊,她想:弟弟一定不会明白,少医生也不会明白的……亲手杀死亲人是什麽感觉。一生背负着杀人的罪孽是什麽感觉。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后发狂似地洗手,却仍然觉得手上满是血腥,是什麽感觉。
所以,她必须忘记。
“即使忘不起,也得忘记。”
她用汤匙搅动着咖啡,看着水面泛起小小的漩涡。如同对自己催眠一般,下了这样的决心。然后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等待恋人来接她。
田中薰的目光忽然被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吸引。
──细瘦纤弱的背部。
──不太沈稳的步伐。
──弥漫着、不安定的、脆弱的气质。
田中薰惊愕地捂住了嘴巴,她听到胸膛里心脏激烈调动的声音。如果可以选择,她一生都不会想再见到那个身影。可是,它出现了,灼烧般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少主持?”
她喃喃地说出了禁忌的名字,随即心灵为之冻结。
她猛然站起来,追到咖啡店门口,但已经不见那个身影。她茫然地望着前方,人海莽莽,掩去了一切不详的气息。
“薰?”
她感到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回过神来,一张脸在她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染成浅栗色的头发,宽阔爆满的额头,厚实的嘴唇。明亮的双眼更是给她分外可靠的感觉。
她想起这个人是她的恋人,她颤抖的双手抱住了对方。
“阿翔!你刚才在店门口有看到一个人吗?很瘦、头发很短、还有……戴着眼镜!”
“没有啊。”
“真的吗?”
“真的没有……怎麽了?”
“……没什麽。”
田中薰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
应该……是错觉吧。她如此告诉自己——就和她有时半夜醒来看到自己满手血红,又有时把横躺在路边脸色苍白的流浪汉看成父亲一样,都是错觉吧。
外场村的一切人和物,都是她心中的魔障,所以才会见到幻觉吧。
但是……必须快点忘掉。那件事早就结束了。她可以创造新的未来。
于是,十指收缩,以不让对方逃跑的力道,更加用力地抓了恋人。
她想:我可以生儿育女,然后拥有自己开创的世界。
如此一来,就一定可以外场村的阴影。
忘了吧……
忘了吧。
──结──
街角处,室井静信停下了脚步。他推开便利店的门,进去买了两包香烟。
以前他不知道为什么敏夫喜欢香烟,当他拥有无尽的时间以后,他开始尝试用各种方法打发无聊。不久后他发现,烟雾缭绕之间,依稀能看到一幅风景。
——那是荒凉而不毛的旷野,一切被尘土所埋葬。
那里是规则的墓场,那里是他唯一的生存场所。
外场村大火以后,他已经将自己放逐进了心灵的荒野,然而,本应该消失的该隐依旧如影随形。
静信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却又不是很明白。于是想到了去见敏夫。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只是想见敏夫,如此而已。
他来到一栋公寓门口,在在墙角的阴影处等待着敏夫。夜风有些湿重,但仍然将那个带着些疲惫的脚步声传到他耳中。不过,这或许也是因为尸鬼的生活使他的第六感变得非常准确。
总而言之,敏夫回来了。
静信做了个深呼吸,走到街灯下。
“好久不见,敏夫。”
趁着对方惊愕的空隙,静信打量着面前的童年好友。
敏夫憔悴了很多,身体却还健康,只是以前的威严荡然无存——不管他以前是怎样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妻子、母亲和生存场所后,也会产生未老先衰的迹象。何况敏夫失去的不只是那些,还有一切应该爱的对象和应该恨的对象。
这和静信一样。然而敏夫受到的打击更大,因为敏夫还身处秩序中,既去不了荒野,也回不到乐园。
静信微微摇了摇头。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微妙情绪激怒了后者,让对方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静信!”
敏夫低低地怒吼一声,将手伸进衣领。离开外场村以来,他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枚银制十字架。
这或许是一种预感,又或许是一种信念:总有一天,他会见到静信。这是他为与静信的重逢所准备的见面礼。
然而敏夫并不相信神,即使发生了外场村事件,也只是证明这世界上有尸鬼,没有神。但是尸鬼惧怕那个并不存在的神,这就足够了。
静信看穿了敏夫的动作。他握住敏夫的手腕,露出了獠牙。
“住手吧,敏夫。在你掏出十字架之前,我就能咬断你的腕部动脉。在那种情形下活下来的我,比普通尸鬼更有力量。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死而复生’的过程。”
静信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敏夫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向静信确认:“你成了狼人?”
静信点点头。敏夫把十字架放回衣袋。
既然是比尸鬼等级更高的狼人,那么对付尸鬼的工具就起不了作用了。敏夫的理智比情感运行得更为迅速,只是怎么也做不到心平气和与静信谈话,他仍然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
“那你来做什麽?”
“我只想见见你。”
“事到如今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把毁灭带进了村子,又背叛了村子!”
“敏夫,不要再谈论这件事”静信推了下眼镜,虚弱地微笑着:“我同样在外场村中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场所。”
粘糊糊的语气和不安定的神情让敏夫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昔日的外场村。静信还是沉默寡言的寺院少主持,彷徨着,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感到迷惑;矛盾着,却又在羡慕地窥视荒野的风景。
在以前,那样的静信让敏夫是又是轻视,却又有些怜惜。但现在敏夫只感到厌恶。
“那是你咎由自取!”
“够了,敏夫。”静信抚摸着敏夫的手腕,略微施加了些力道:“我想问你,在外场村做的事情……后悔过吗?”
“有什麽可后悔的?”
“对于恭子……也不后悔吗?”
“……恭子……?”
嘴唇一闭一合,迸生了这两个字。敏夫一时间觉得舌尖“恭子”两字的味道有些陌生。然后,封闭的记忆之闸忽地打开了,关于妻子的片段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
敏夫想起来了。
其实他不敢忘记——他是如何对着恭子的尸体恳求她尸变,接着又用了多少种方法来杀死她。
尸鬼以人类为食,威胁到人类的生命,所以尸鬼是邪恶的。带领村民消灭尸鬼的敏夫则是善良的。
恭子却是无辜的牺牲品,是敏夫善行中的败笔。
但是,当时不那样对待恭子,他还能怎麽做。不拿恭子做实验,他永远找不到尸鬼的弱点,外场村的村民迟早被杀戮殆尽。
在妻子与村子之间,他选择了村子。这是因为他恨妻子没有恨村子的程度深,于是也爱得没那麽深。
……后悔吗?
敏夫不自觉地摇摇头。他又想起:下手之前,他已经做好背负罪孽的准备。
人,不是生来纯洁。
就像静信笔下那个该隐和亚伯的故事。谁不是背负着原罪?谁能洁净无垢?
人世不是伊甸园,至纯至善的人并不适合人世。律子在外场村的变故中死去,在众多面目扭曲的尸鬼的残骸中,唯有她和武藤家的孩子安详的表情刺痛了敏夫的心;结城家的孩子生死不明,敏夫脑海中他的面目已经有些模糊。
活下来的,都是罪人。而人活着,注定要背负罪孽。
敏夫吸了口气,让语气平稳下来。
“不后悔。”
这个答案在静信的意料之内。
“敏夫,你果然是‘人类’啊。”静信的眼中泛起一抹血红,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那是愉快的表情。
“是啊。你选择了站到尸鬼那一方,我就只能成为‘人类’。从小以来一直如此。我和你,终归是完全不同的种类。”
“可是我很后悔啊。因我而死的人,如果不是被我背叛,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现在我把自己弄成这种活不下去又死不了的模样,如果当初再坚强一点,又会不会不一样呢?”
“所以你就这样后悔了吗?”
敏夫冷冷地问。
静信一楞,轻声问:“这样都还不能后悔吗?”
“你永远是这样,像钟摆一样摇荡个不停!是人类的时候要维护尸体的立场,是尸鬼的时候又羡慕人类了?你永远只会站在不稳定的立场上羡慕另一方,背叛自己的阵营!你永远得不到宁静,因为你只会自怜自艾,永远没有想过服从规则,给自己创造生存场所。”
“服从……规则……?”
“是的,规则。”敏夫吸了口气,极力克制住渐渐溢上胸口的怒火:“外场村的规则很简单:外来者要向当地人打招呼,要尽快融入到村子里,年轻人不可以比老年人先死。曾经束缚了我们很久的规则,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一旦发现它的真面目,根本不必为之痛苦。可是,你一直没有发现。”
所以……
“我不会原谅你。”
敏夫终于宣告了自己的决心。
很多个不眠的夜晚,敏夫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慢慢整理着村子的毁灭和尸鬼之间的联系。当生存不再受到威胁,他终于可以正视“尸鬼也有尸鬼的立场”这件事。然而,即使有一天他会原谅尸鬼,也绝对不会原谅静信。
他无法原谅静信作为人类却无法背负原罪的纤弱;他无法原谅他的背叛。
敏夫很清楚,世上不会再有比自己更了解静信的人了。一直以来,他们就是磁极的两端,因为完全相悖才会被彼此吸引,成为好友。他早就知道静信性格中的虚无倾向,知道他试图自杀的理由。这样的静信却是他一手造就的──他看着静信消极却找不到鼓励他的方法,任静信将灵魂放逐到荒野,终究为村子带来了毁灭。
所以他更加无法原谅。
一旦原谅静信,也就是原谅了间接导致村子毁灭的自己。
静信则对忽然降临的宣言有些诧异。
但他满足地微笑了。
“敏夫,我就是这样的矛盾的人啊。身在秩序中,我会渴望失序;到达失序的世界,我又会向往秩序。幻想着自己能够脱离人群,然后又幻想着自己还是一个人类。梦做得越久,就越以为自己真的还是人类。所以我才要见你。你一直都是秩序世界的住民,一直都是真正的‘人类’。见到你,我就会知道我和你完全不同……和‘人类’完全不同。今后也会如此吧。我会永远矛盾下去,而你,会永远不后悔。”
静信喃喃地,做梦般的低语。
他将脸贴上了敏夫的手腕。好友腕部的脉搏有力地鼓动着,温暖干燥的皮肤下,埋藏着更加温暖的血液。那是他以前自杀时……自愿放弃人类身份时所舍弃的东西,如今他多麽眷念。
他伸出舌头,轻轻舔舐敏夫的手腕。敏夫皱了眉,将抽开手,又害怕静信忽然狂性大发,只能忍耐着,任静信冰冷的舌头在自己手腕上游走。
敏夫的肌肤有些涩,静信并不讨厌。
变成尸鬼以后,他袭击过很多人,虽然他自己并不吸血。
袭击人类,是为保护沙子而进行的仪式。静信通过那些仪式提醒自己他并没有动摇的资格。但天性中的矛盾与背叛因子使他又做起了身为人类的梦。
杀人是罪恶的,但是人的血液会成为沙子的美食。
如果是敏夫的血,则会更加美味吧。
——至少对于自己而言,那是融入了全部罪孽的,悖德的甘美。
静信忽然感到了饥饿。
(可以就在这里吃掉敏夫的,不是吗?)
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獠牙就不自觉地伸出来,抵住了后者的动脉。
“啊!”
敏夫轻声呻吟了出来,又让静信从黑暗又甜蜜的幻想中清醒来过。
他不能袭击敏夫。敏夫是秩序的象征,与他的失序形成鲜明对比。如果敏夫不在,他的失序将失去意义。
于是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敏夫的手。
“那麽,敏夫。就这样吧。”
静信略微拉开了与敏夫的距离。
“我们都是人类的时候,或我们并不需要彼此。当我不再做人类,你的存在变得非常重要。这情况很可笑吧。但是,假如我以后又困扰了,仍然会来找你。敏夫,请保重。”
静信转过身,刚要离开,似乎又想起什麽。回过身将一包东西塞进敏夫手里。
敏夫低头一看,是一盒香烟。
“你是抽这个牌子的香烟吧。我刚才多买了一包,给你。”
敏夫一挥手,香烟盒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抱歉,我已经戒烟了。”
四年前黄昏的卡车上,是敏夫最后一次吸烟的场所。连故乡的失去了男人,已经不会对任何东西产生依赖。更何况后来敏夫连看到别人抽烟,都会想起那一天外场村里漫天的火与灰。
静信耸了耸肩。
“真可惜。我还以为我们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
静信的身影终于消失于夜色中。
敏夫目送他远去,又在在微凉的夜晚中站立了很久。
“静信他……到底在想什麽?”
敏夫轻轻地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正确的答案。
——到最后,他们两个人终究是站在人生的螺旋升降梯上。看似极度接近,实则永不相交。一旦错过最近的点,两人间的距离只会越拉越远。
可惜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已经无法去挽回。
“可恶!”
敏夫的拳狠狠捶在电线杆上,皮肉绽裂。血珠从伤口中溢出来,滴落到地上,青灰色的地面映衬出点点殷红。
那些无声地渲染开来的血珠,仿佛暗夜中开出的花。
——再始——
在螺旋的迷宫中,一切确实皆有预兆。
比如这个傍晚——
快要下雨了。乌云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天空。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空气潮湿闷热。
老妇坐在屋檐边,望向街道。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映入她的眼帘。
小女孩站靠在树下,不住打量自己的庭院。她的洋装很美,但裙边沾了些泥土,有点脏了。
老妇对小女孩招了招手。
“小妹妹,进来坐一会儿好吗?”
小女孩露出里笑容,不知为何那个笑容看起来有点神秘。当她来到身边,老妇才发现,小女孩有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瞳。
“哎呀。你的眼睛真特别。”
老妇惊讶地掩住嘴。小女孩笑了,语气里充满与年龄不相当的沧桑感。
“很黑吧。这是有原因的哦。婆婆,你把耳朵伸过来一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老妇有点惊讶地伸出侧着头探出身子:“哎……是这样吗?”
一瞬之间,小女孩已经伸出獠牙,对准老妇的颈部咬了下去。
喀——!!
雷声轰鸣。
然后雨落了下来。接触到冰凉的雨滴,老妇清醒了过来。
她觉得之前似乎发生过什么事,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颈部隐隐做疼,她伸手一摸,手指上竟沾到了一些血,不由喃喃自语:
“这是怎么了??……尾崎医生明天会来确诊,让他看到这幅模样可怎么好?”
——余话——
沙子在雨中踏着小碎步。
善良的老妇人,寂静的庭院。又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地,不是吗?
“小妹妹,你怎么不躲躲雨?”
天地忽然更加昏暗了,原来一把黑色雨伞罩在她头顶上方。沙子抬头看去,上方浮现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染成浅栗色的头发,宽阔爆满的额头,厚实的嘴唇。
明亮的双眼更是给人分外可靠的感觉。
此刻,那张脸上写满担心。
“小妹妹,要不你到我家去躲躲雨?”
“……真的可以去打扰大哥哥吗?”
“当然!小薰……我的未婚妻一定很高兴你这样可爱的小女孩来家里做客。因为她做梦都想生可爱的女儿呢。”
沙子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谢谢大哥哥。那么就去大哥哥家打扰了。”
——正好,面前这个好心过头的年轻人和他的未婚妻可以充当她的备用粮食。
“对了,大哥哥的未婚妻是什么的人呢?”
“小薰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体贴温柔,而且很需要我……对了,你要看她的照片吗?”
“沙子要看小薰姐姐的照片!”
“原来小妹妹的名字是沙子啊~来,小薰姐姐!”
年轻人从衣兜里掏出照片,朝沙子递过去。
看清照片上的人模样的一瞬间,沙子的眼睛眯了起来,随即愉快地抿起嘴唇。
田中薰啊……好巧。
这真是命运的安排呢。
——尾声——
命运,很像螺旋。
生与死,离别与邂逅的迷宫,周而复始。
当你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其实一切又将开始。
END
修改版删了一些设定,又增加了一千五百字的篇幅,我还满喜欢自己这篇的。毕竟是把心里想说的东西全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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