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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你没吃完的那顿,我重新加热了三十七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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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墨,缓慢地浸透天空。
林疏棠下楼时,窗前已经空了。江熠白不在那里。
“林姑娘,你的豆浆。”豆浆哥从蒸腾的热气里递出一杯滚烫的豆浆。
林疏棠轻声道谢,接过。
塑料杯壁的温度瞬间传到指尖,暖得有些烫手。
转身的刹那,林疏棠眼角的余光扫过对面基地三楼训练室的窗户。
那里的窗帘布料,正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那不是风。
是有人刚刚松开了攥着帘布的手。
林疏棠没有抬头再看,只是把那杯豆浆更紧地捧进掌心,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留住那一瞬即逝的温度。
回到工作室,林疏棠拉开冰箱门。
冷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食物混合的清冷味道。
那盒用记号笔写着“棠棠专用”的保鲜盒静静地躺在角落,里面的面团因为低温而显得格外僵硬。
这是江熠白上次来,亲手和好的面,说要教她炸出最完美的油条。
林疏棠盯着那盒面团看了很久,终究还是关上了冰箱门。
林疏棠怕一碰,就再也演不下去他还在的假象。
现实会像这冰冷的空气一样,瞬间将她包裹。
手机震动,是王主编发来的消息。
“广告拍摄时间定了,后天上午十点。品牌方有个小要求,希望你带一件‘有故事的物品’到现场。”
有故事的物品。
林疏棠的目光落在橱柜上方的保温饭盒上。
林疏棠踩着凳子把它拿下来,打开。里面那根他上次没吃完的油条,早已冷硬如柴,散发着油脂凝固后的陈旧气味。
林疏棠本该把它扔掉,换一件更光鲜的物品。
可她没有。
林疏棠把饭盒连同那根油条一起放进微波炉,设定三十秒。
“叮”的一声,门开,热气只冒了一瞬就消散了。
油条仅仅是表面温热,内里依然是硬的。
林疏棠按下了第二次启动键,然后是第三次。
热气一次比一次浓,又一次比一次快地散去。
直到第四次加热,那根油条才终于勉强回软,恢复了一点点仿佛刚出锅的弹性。
林疏棠忽然明白了,她不是在加热一根油条。
林疏棠是在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加热那个他说“我来还你饭盒”的夜晚。
林疏棠把饭盒仔细地放进背包,像带着一件圣洁的遗物,准备去见光。
第二天清晨,小林开车送江熠白去医院复查。
车子特意绕路,途经了那家夜市豆浆摊。
豆浆哥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车里的江熠白,他麻利地装好两杯豆浆递到车窗前:“今天林姑娘没来?”
“她去拍广告了。”小林替他回答。
豆浆哥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江熠白,这个曾经在赛场上叱咤风云的年轻人,此刻却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江选手,手不练了,心也该歇歇。别总绷着。”
江熠白靠着车窗,没有说话,只是接过豆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车停在医院门口,等待叫号的间隙,江熠白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磨损严重的战术本,翻到被豆浆渍染黄的《油条秘方》那一页。
江熠白凝视着自己写下的那句“火候在心里”,然后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笨拙地拿起笔,在旁边补了一行小字。
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可火,烧的是命。”
瞥见这一行字的小林,心头一震。
小林想问什么,但看着江熠白沉静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
小林只是默默地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开向了医院后门一条更安静的路。
拍摄现场,一切准备就绪。
品牌方导演的要求很简单:“林老师,我们想捕捉一种‘在逆境中坚持’的力量感,请你笑着讲述这件物品背后的故事。”
林疏棠站在精心布置的布景厨房前,聚光灯烤得她皮肤发烫。
林疏棠手里握着那个银色的保温饭盒,镜头红点亮起。
林疏棠努力扬起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我……有一个朋友,他教我炸油条。”话一出口,胃部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阵剧烈的抽痛传来。
林疏棠咬紧下唇,指甲掐进掌心,将那股尖锐的疼痛压下去,继续说:“他说,就算是冷锅,也要点火。”
“对!就是这种感觉!太棒了!”导演在监视器后激动地喊道,他以为那份笑容里蕴含的痛苦,是教科书级别的表演。
林疏棠没有说破。
林疏棠口中的“坚持”,是她明知正在失去却无能为力的挣扎。
林疏棠把所有的痛楚都藏进了那个商业化的笑容里,像把一口涌上喉头的血,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同一时间,江熠白在医院的诊室里,拿到了最新的复查报告。
白纸黑字,冰冷得像一份判决书。
“右上肢神经传导功能重度受损,损伤加重。最佳手术窗口期,仅剩两周。”医生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再拖下去,右手的功能性恢复希望渺茫,可能会面临永久性功能障碍。”
瘫痪。
这个词像一把冰锥,刺进江熠白的脑海。
江熠白盯着那份报告看了很久,久到医生以为他没听懂。
最终,江熠白平静地收起报告,掏出手机,给小林发了一条消息。
“帮我订一张去上海的车票,明天就走。”
江熠白没有告诉小林,上海有国内最权威的手外科专家。
江熠白也没告诉任何人,这趟行程不是为了寻求治疗,而是为了接受最后的审判。
江熠白合上手机,抬头望向窗外。
午后的阳光刺眼,明晃晃地照在玻璃上,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他那早已被冷汗浸湿的掌心。
那艘他以为能渡过难关的纸船,原来早已湿透,沉在了无人知晓的河底。
当晚,林疏棠蜷在沙发上,胃痛再次复发。
林疏棠抱着热水袋,点开了品牌方紧急剪辑出来的广告成片。
视频里,林疏棠笑得温柔而坚定,说着“冷锅也要点火”。
弹幕飞速刷过。
“泪目了,这才是真正的女性力量!”
“被姐姐的笑容治愈了,我也要加油!”
林疏棠面无表情地关掉视频,那些赞美像一根根细针,扎在她最痛的地方。
林疏棠缓缓起身,再次拉开冰箱门,取出了那盒“棠棠专用”的面团。
这一次,林疏棠没有再犹豫。
和面,醒面,擀条,下锅。
油花四溅,烫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感觉不到疼。
第一锅,火候不对,焦了。
第二锅,面没醒好,硬了。
直到第三锅,金黄酥脆的油条终于在滚油中膨胀起来,散发出浓郁的麦香和油香。
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林疏棠用筷子夹起一根最完美的,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保温饭盒里。
然后,林疏棠找来一张便签纸,写下一行字。
“这顿没吃完,我们下辈子接着吃。”
林疏棠没有吃,一口都没有。也没有留给自己。
林疏棠把饭盒放在了工作室的窗台上,正对着马路对面基地那扇林疏棠熟悉的窗。
那扇窗,此刻还亮着灯。
而在几公里外的医院病房里,江熠白正借着床头灯昏暗的光,用他那只笨拙的左手,艰难地折着一艘新的纸船。
江熠白在船底,用尽力气写下了一句话。
“等我回来,第一锅,给你炸甜的。”
江熠白没有想过要怎么寄出,更没有留下任何地址。
他只是把那艘承载着微弱希望的纸船,轻轻地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像藏起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未来。
夜渐渐深了,城市陷入沉睡。
对面基地训练室的灯,终于熄灭,那扇窗变成了一个沉默的黑色方块,再也映不出任何东西。
林疏棠工作室的窗台上,那个银色的保温饭盒,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孤独而冰冷的光。
它像一个无人认领的信物,静静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发生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