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花昨日已开》腰下剑

5、墩墩

　　《文物保护法》强调的：“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
　　白纸黑字。但落到一些村民眼里，未必比一块能换钱的地里挖出来的破片片更有分量。

　　监控摄像头、红外灯、紧急报警按钮应有尽有，装在指挥部和重要工作站，触手可及。
　　但裴愚心里清楚，这些高科技玩意儿，在广袤无垠村舍散布的黄土塬上，能管住的地方其实并不大，能起到的作用也比想象中小。
　　说得更严肃一点，这些东西更多时候是用来防自己人的。

　　真正的隐患，是塬下深沟里的地下水，藏在连接着各个村庄的路上。愚昧和贪婪，有时候比明火执仗的盗匪更让人防不胜防。

　　“陈实，带上宣传册和登记表，走吧。”
　　裴愚拿了一顶宽檐遮阳帽扣在头上，帽子脏兮兮的，不知道是怎么蹭上的油。

　　接下来的几天，裴愚带着因为面相不错所以在村民里人缘不错的陈实，像下乡扶贫干部似的，把遗址周边几个村子犁了一遍。村支书家的小院，村的大核桃树下，田间地头，都成了临时宣讲点。
　　裴愚用最直白的话，把“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都是国家的，谁藏谁倒霉！”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讲。重点培训了几个看着还算机灵，在村里有点威望的村民当义务文保员，一人发了个印着“文物守护大使”的红袖章，还给了他们裴愚和陈实的私人手机号。
　　“看见生面孔在遗址附近瞎转悠，在挖坑，或者拿着不认识的破烂要离开村子的，先抓住，再给我打电话。核实有奖。”

　　效果立竿见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裴愚就被手机惊醒。
　　电话那头是成家村的文保员老成，声音哆嗦：“裴队长！不得了了！东头老坟沟有人盗墓！挖了好大个坑！俺们几个把人堵那儿了！你们快来啊！”
　　裴愚开着越野车，一路烟尘滚滚杀到老坟沟。

　　现场气氛活泼。
　　老成带着七八个手持铁锹的村民，呈扇形围着一个新刨开的土坑。坑边还扔着几块红薯。
　　一个老男人被围在中间，手里还捏着生红薯，脚边一个麻袋鼓囊。
　　“就是他！鬼鬼祟祟！挖坑埋东西！”老成义正辞严，义愤填膺。他早看这老光棍不顺眼了，总觉得他贼眉鼠眼惦记自家婆娘。这回可算逮着机会！
　　裴愚绷着脸。
　　麻袋打开，满满一袋红薯。坑里，除了红薯，还有几根骨头。

　　没办法。陈实还是得给老成发了一袋洗衣粉当奖。

　　接下来的几天这类事情都很频繁。裴愚和陈实还有小王各自都跑了好多次。
　　有的是小孩在探方外围土坡上挖宝藏，被警惕的文保员当场抓获。有的是两只野狗在遗址缓冲区打架，刨了个浅坑，被路过的文保员误认为是盗洞。数不胜数。
　　这么多场虚惊下来，裴愚的的心倒是落回肚子里一半。村民们热情高涨，让他紧绷的神经稍松弛。但该有的防护措施也没减。

　　修复工棚作为脆弱文物的核心区，24小时有队员轮值，重点时段加密。工棚四周加装了带刺的铁丝网，出入实行严格登记，非修复组核心成员没拿到批准是不得入内的。
　　裴愚甚至默许了队员们在工棚周围撒上了一圈防蛇虫药剂。
　　梅时雨在里面，层层防护。这让裴愚感到安心。至少来自外部的威胁，他能替她挡下。

　　可内部的威胁之一，正大张大鼓。
　　陶瓷修复师常常会因为吸入了太多化学药品而引发身体问题。梅时雨已经咳得都有点耳鸣了。

　　梅时雨直接找去了后勤组催防护装备，没想到裴愚也在里面。
　　“那个……那个姐……”梅时雨还是没想起来名字！
　　“赵敏。”裴愚接话。
　　“对！”

　　“后勤赵敏人呢？”裴愚转向后勤人员，他看着梅时雨脸上戴的口罩，大概猜到梅时雨过来是干什么的，“高规格的防毒面具和高级别的防护手套呢？清单上写得清清楚楚。这种粉尘加有机溶剂的鬼环境，戴她脸上这玩意儿顶什么用？”
　　裴愚记得门清，采购单上明白写着采购要求。
　　后勤人员叹口气：“别提了。赵敏采购那批货，型号又对不上号！送来的防毒面具滤芯驴唇不对马嘴，已经紧急联系市里调货了，最快也得后天。”
　　后天？现场物资是紧，但安全防护不能等吧。

　　半小时后，裴愚找外援借来了防护装备，让小王送修复工棚去，还有瓶缓解刺激性咳嗽的喷雾。

　　高强度用脑用眼，修复师也不是铁打的。
　　休息间隙，梅时雨会沿着遗址边缘相对安静的土埂慢慢走，透透气。塬上的风吹散鼻腔里的化学试剂味。她找个背风的土坡坐下，有时会画几笔速写。
　　往回走时，走到工棚和宿舍区连接的空地，隔着一条马路，看到裴愚站在那儿，手里捏着个塑料袋。也不走任何一边，就在空地那儿碾着地上的一个石子。
　　Alex此时刮了过来。
　　“时雨，我下班了！”
　　Alex人未到声先至，他手里也拎着个袋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蜂蜜柚子茶！咦？裴队？”
　　他才注意到阴影里的裴愚，热情洋溢，“你也在啊？正好正好！裴队，我必须得给你点个大大的赞！”

　　Alex是公认的社交恐怖分子，消息灵通，爱吃瓜。
　　“我听说了，你去村里搞文保员培训那事儿。发动群众，织密防护网。好专业啊裴队，难怪能做领队。我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Alex张开双臂，要朝裴愚扑过去，“来！好兄弟！抱一个！”

　　“Alex！停！”
　　梅时雨及时打断这一切。伸出了一只手，做了个刹车手势。

　　Alex的拥抱动作暂停：“啊？怎么了？”

　　路灯亮了。
　　路灯光线下，裴愚就站在那儿没动。
　　他当然不会让Alex抱自己，他最烦这个。但看到梅时雨紧急阻拦，他也有点烦。
　　他觉得是梅时雨不愿意让Alex碰他。她就这么宝贝这个金毛小子？连一个拥抱都舍不得让他牺牲？怎么，他被别人沾一下，就脏了贬值了？
　　她维护Alex的姿态，让他烦得不行。

　　他攥紧了手中塑料袋，里面装的是药盒。
　　“呵。”
　　裴愚把药盒放在路灯底下的一张桌子上，离开了。

　　梅时雨赶紧走过隔着的这条马路，又走到桌子哪儿，拿起药递给Alex：“帮我放到我工棚里去！谢谢了。”
　　说完就追着裴愚过去了。

　　裴愚走得快，梅时雨由耽搁了点时间，走过去时已经看不见裴愚身影。只能一路走一边看。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厨房那边。也不知道到底是跟着裴愚走过来的，还是跟着饭香味走过来的。
　　没找见裴愚，先看到了那条小狗。
　　梅时雨蹲下身：“你怎么在这里呀！是谁把你待会过来的呀。你叫什么名字呀？汪汪，过来，别怕。”
　　梅时雨一边说一边蹲行靠近，小狗也同样慢慢朝梅时雨跑过来，双向奔赴。
　　梅时雨摸着小狗的头，小狗尾巴尖讨好地摇晃。
　　脱口而出：“墩墩。”

　　“墩墩。”
　　梅时雨喊完之后，一个温柔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然后人才显现，裴愚在一堆探方隔板后绕了出来，在亮光中走过来。
　　梅时雨和狗在暗处，裴愚只能看到这儿有个人，但看不清是谁。而梅时雨借助黑暗的优势，看着裴愚越走越近。她一直在看他。
　　梅时雨和小狗都抬着头。

　　裴愚手里端着不锈钢碗，没料到梅时雨也在，脸上那点对小狗的柔软也像他人一样走进了阴影里面。
　　两人一狗，都很沉默。

　　“墩墩。”梅时雨看着裴愚，又看看小狗，喃喃重复一遍。

　　“墩墩？”
　　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两张脸。梅时雨和裴愚挤在一张沙发上，头挨着头，翻看朋友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土松。
　　朋友和女友分手了，正在准备出国事宜。养的那条狗正在找领养。
　　“为什么叫墩墩？”梅时雨推裴愚胳膊。
　　“听着就敦实，好养活。”
　　“好吧！那就墩墩吧。”
　　结果两人做好准备去接狗的前一天，朋友又发来消息，说狗被前女友要走了，前女友不舍得。

　　被两个声音同时呼唤的小土狗，汪汪交了一声。
　　裴愚端着那碗鸡肉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了一眼梅时雨，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碗放在小狗面前的地上。
　　“吃你的吧。”声音挺柔和。

　　梅时雨的手还在小狗软乎乎的耳朵上揉着，她抬起头，现在两个人站在一处，她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优势。但她依然抬头看着裴愚，很仔细地看。

　　空气里有饭香，还有防蛇虫药剂的味道。墩墩拱着碗沿，把鸡肉块嚼得响。

　　“你为什么给它取名墩墩？”梅时雨先开了口。

　　裴愚没立刻回答，低下头和梅时雨对视。她蹲在地上，裤脚沾了点泥，膝盖上还停着只虫子。
　　裴愚也蹲了下来，蹲的过程中视线没转，现在他与梅时雨平视。
　　他伸出手，把那只虫子摘了下来。

　　“随口就起了呗。”他扯了扯嘴角，语气没什么攻击性，“听着好养活。”

　　梅时雨笑了笑没接话，把小狗往自己这边拢了一下，墩墩像是知道有人护着，尾巴摇得更勤快。

　　“刚从外面回来？”梅时雨问。

　　“去看了圈铁丝网。”裴愚说，“西边有段扎带松了，让人重新捆了。工棚那边的灯调亮了，晚上能看得清楚点。”

　　梅时雨没提 Alex，也没提他的药，只是说：“防护装备的事，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裴愚皱了下眉又松开，“后天调的货要是再出问题，我亲自去市里盯。”
　　他说着，视线落在梅时雨的手腕上，那儿贴着肌肉贴。他一直记着。

　　风卷着远处的说话声过来，又很快被吹走。梅时雨说：“我该回工棚了。”
　　但是一动不动。

　　裴愚回：“我跟你走一段。”
　　他也一动不动。

　　墩墩吃完了碗里的肉，用鼻子蹭裴愚的裤腿。像是在讨赏。裴愚没躲也没动。
　　“你不是很讨厌别人和小动物碰你吗？”
　　“我还很讨厌虫子呢。”
　　“对哦！”梅时雨呼。
　　“我还很讨厌脏呢。”
　　“对哦！”梅时雨再呼。
　　“人都会变的。”裴愚躲开她的眼神，看向其他角度，无所谓地说。但还是从袋里掏出湿巾，给梅时雨擦裤脚上的泥巴。
　　“是吗？但我觉得你不会变。”梅时雨调整了自己的角度，盯着裴愚的眼睛，逼迫他跟自己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