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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吃鸟的女孩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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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作为本地向导,吉特蒙蒂已经很习惯领这对父女深入黄石公园,探寻北美灰狼的踪迹。与外乡人有长达半年以上的交际还是第一次。总是看起来信心不足的单亲爸爸倒很符合他对黄种人的刻板印象,而年轻的高个子女孩变得和杰克逊镇的姑娘几乎没两样。唯一不同的是镇上的姑娘都有一个目标,个个都努力远离贫瘠无聊的乡村小镇,而这对父女,尤其是女孩儿,却在这个世界边缘如鱼得水。
吉特蒙蒂抵达约定的地点时迟到了几分钟,天刚蒙蒙亮,雷的悍马看起来脏兮兮的。今日,像惯常的那样,他们要深入黄石的拉马尔山谷。女孩绑着盘辫,垂在脸颊两侧的几条细辫缠着本地出产的彩色串珠,不需要盛装打扮就显出一种富有感染力的热情。
多年以来,他已习惯奔走在崎岖的野路、谷地和平原的缓冲地带里,教人避开泥浆池和盐碱滩。早上寒冷,山峰顶上,云朵正在堆积。但不是积雨云。女孩用清脆坚定的声音说。吉特蒙蒂表示赞同。
几人蹚水过河,沿着陡峭的河谷向上,步行了一个钟头。河谷中的小道曲曲弯弯,麋鹿和野兔的踪迹在赤红色的大岩石间折来折去。再后来,他们就突入一片树林中。
在清晨苍白无力的阳光之下,一片白金色的草地微微颤动。一个约有七名成员的北美灰狼群在晨光中奔跑着。两只幼狼在队伍中最为活跃,一前一后,在草丛间打滚追逐,嫩灰的毛皮泛着微光。
“简直是完美,你不觉得吗?”女孩蹲在草丛里,语气和第一次目睹狼群时一样充满惊喜。
“我懂你的意思。”吉特蒙蒂附和道。
黄石是北美灰狼的乐园,在这里,它们不必遭遇捕猎季的枪手和喧闹的无人机,拍摄纪录片的团队与园区保护者构成一道还算坚实的防线,把大部分盗猎者驱逐在外。但这不意味灰狼们生活在天堂里。
不远处,成年灰狼静静冷视四周,偶尔发出低沉的嚎叫,仿佛在提示远方的观察者,它们在这里,它们在看着,在警惕着。然而,小狼们还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中,轻轻咬住同伴的尾巴,像是在往一场捉迷藏。
两只幼狼滚作一团,前爪用力抓地,翻来覆去地打闹,喉咙间滚出咆哮,直到一直骑跨在另一只身上,底下的露出肚皮以示臣服,旁观的大狼才伸出鼻头,将确定了等级地位的小狼分开。
嬉戏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随着天色渐亮,狼群开始聚拢。幼狼跟随一只毛发灰白的大狼消失在灌木丛中,剩下的大狼们开始奔跑。
仿佛与大地与峡谷融为一体。灰狼的身影如同几道疾风,黑灰的毛皮在风中翻飞,仿佛流动的银灰色河流。领头的两只阿尔法狼强劲有力的四肢拍击地面,留下深深的抓痕,那些野兽的轮廓如同四道模糊的影子在移动。
一阵异常威严的嗥叫响起来——嗥叫穿透空气,互相之间的呼应都显得十分冷酷。远方有狼群应和它们的嗥叫,随之而起的波浪冲击着渐渐苏醒的黄石大地。
夜幕降临,吉特蒙蒂很有兴致地观看安熟练扎起帐篷的动作。她的眼睛太明亮了。罕见的绿眼睛,无论是对人类,还是对灰狼来说。他不清楚总是放手让她做的男人是怎么想的。
坐在杰克逊镇酒吧外的板凳上,想着这两个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美籍华裔,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吉特蒙蒂一向不喜欢城里人,腐化、衰败,还有无尽的堕落。他猜想,也许这两个人就是受够了那些东西才到这里来的吧,走到一个不会轻易给出结果的荒野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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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所有的日子一样,又一个日子过去了,接下去是再一个。九点钟才有光线,随后,慢慢被吞没的冰冷的下午就又开始了。女孩在杰克逊镇度过第二个生日。生日之后,舅舅带她离开了荒野。
这次不是短暂的停留,他把所有的野营物品全部出售,还打出好几个电话,有给线人的,也有给许久不曾联络的前顾客的。
周末,安在法拉盛尝试第一顿干蒸烧卖,立刻喜欢上那种味道。下午男人带她到一个聚集着数家慈善商店和跳蚤市场的街道去寻宝。中间,一个大概五英尺三英寸、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两杯咖啡忽然跑来找雷。三人坐在公园里聊了一会儿,雷把女孩推到他面前,她还戴着那顶没怎么变旧的牛仔帽。
西装男人叫查理·加林德斯菲,年过四十,头发渐稀,所幸还没长出大啤酒肚。他是一个小型纪录片团队的摄像师,对于女孩高挺身材和结实的肌肉印象深刻。一周后,查理又和女孩面谈了一次,对她在野外徒步积累出来的知识和技能赞叹不已。他开玩笑似的跟雷确认这孩子真是他的外甥女,而不是半道拐来的——基于你的行业特殊性,我有理由怀疑这一点。
查理·加林德斯菲把女孩安排进纪录片团队的后勤支持组。虽然是否只能拿最低工资这事还尚待商榷,但两个月后,她将有机会加入这个长达三年的北美灰狼纪录片拍摄项目。
此人是他曾经的顾客。女孩问起时男人这么解释。意外发生前,查理·加林德斯菲是一个油管拍摄团队的摄影师,庆祝派对上死了一个应召女郎后其他人作鸟兽散,徒留一个宿醉后头痛欲裂的倒霉房主。
除加林德斯菲外,全团队都是自扫门前雪的典型美国精英,于是他给已经干出口碑的杰克·雷打电话。最后证实那女郎是个变性人,酗酒之前吃了不该吃的药,所有人又都醉得太厉害,玩的把戏也太疯狂,不能确定女郎之死到底是药还是某个人的直接过错。
雷花了一天时间确定死者没有能联系上的亲人或关系好到会来打听情况的朋友,再花一天收尾。加林德斯菲想给他奖金,但男人坚持说没必要。他又提议不如两人享受一段欢乐时光。可雷当时还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喜欢女人多一点,还是可以尝尝男人的滋味,最后只拿了两磅上流人士才会购买的蓝山咖啡豆作为额外报酬。
“要是你喜欢那咖啡,可以再来我这儿搞。”加林德斯菲把烫金名片塞进他口袋里。
“那你喜欢他的咖啡吗?”安问。
“不。一年后,他交到了固定的男朋友,两人过得挺幸福,不再搞开放式关系那码事。”他回答。
女孩不太信,又觉得因为这件事生闷气的自己很像傻瓜。离开他身边、进入“人生新阶段”听起来就更令人生气。她把椅子一脚踹翻。
你能开始挣钱,还能做喜欢的事情,听起来可太好了。但她不得不往他在想方设法把她丢出去这个方向想。
很难弄清楚她到底是外甥女还是累赘,不是吗?
雷从芝加哥打来电话时,安没接,她已经跟着团队回到了黄石公园。工作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但确保她足够忙碌。她被分配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杂活,好在加林德斯菲时不时会照顾她。如果要找出和雷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不同,那么,纪录片团队的生活没那么单纯,但更五光十色。
导演花了两年时间让红岩谷狼群习惯人和摄影设备的存在,安还记得她第一次亲手触碰到美洲灰狼的情景。那是狼群里的阿尔法母狼,有着同她一样深绿色的大眼睛。另一个摄像师开玩笑地把她打扮成一个野孩子,牙牌戴到胸前,依偎着母狼厚实的背脊,拍了一段幕后花絮。
她还记得一只没能活过冬天的半岁小狼。那晚,安魂曲似的狼嗥一声接一声。接到这个讯息的时候,她不是很难过,只是觉得吃惊。她以为灰狼们会永远自由自在地活着,跳跃,奔跑,如同无声无息的影子徜徉于荒野之中。
但命运向来反复无常,也并不公平。
威胁它们的除了脾气时而暴躁、时而温和的自然母亲,还有盗猎者。有狼死去,但不是红岩谷狼群。团队顺着踪迹追逐到一辆越野车,外面突然开始下雨,野生动物研究员吉玛·科尔森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越野车掉了个头,开足马力向他们冲来。安抓起一把□□,按记忆中雷教的方法拉开保险,食指放在扳机上,毫不犹豫地对着越野车里的人射击。
他们的车侧方被撞瘪了一块,制作人们卧倒翻滚,到处都是碎玻璃,但无人受伤。
这件事过后一周,安的工资又涨了一截。导演说他愿意将她推荐给更多同行。
半年后,工作告一段落,她乘飞机飞往洛杉矶。
找人很简单,雷没有隐瞒自己的行踪,时不时给她的ins点赞。走之前,加林德斯菲问她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自己也不懂。
你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地道美国女孩儿,而雷,他有一种善于忍耐的,只属于东方人的气质。加林德斯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是如何找到自己、把女孩推荐过来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即使他不是心理学博士,也能猜到这位“清洁工”背后藏着哪一类故事。长得好看,神秘,沉默寡言,奇异的哀伤感。
得了吧。她说。少看些肥皂剧,查理,你只是想跟他睡觉。
女人一直走到那家名叫“Verdugo”的酒馆。来到店里,她点了胡萝卜蛋糕和咖啡,一边啜饮,眼睛一边扫视房间,仔细端详每一个人。吃完蛋糕后,她点了一杯以西班牙语命名的鸡尾酒,指明送给坐在角落里独自饮酒的那位先生。
三年过去,她变得高高瘦瘦的,暗色的长发剪成到处乱翘的短稻草头,衣着简约利落,带着股风和雪和自然的气息。他第一眼没认出来,找词婉拒请酒,她直接坐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腰,双手交扣。雷往后靠,眼睛发愣看向她,涌出些看不明白的情绪。
“安。”
他把她推远一点,一只手挡在胸前。一开始她觉得恼火,但感受到他正在自己怀里轻轻发抖时,那股恼火的热度便向全身血管蔓延,点着了微微眩晕的大脑。
“我很想你。”她说。
他擦的古龙水很好闻,有股淡淡的麝香。
“……那你分清了吗?”他低低地问。“我是雷,还是你的舅舅?”
女人欢快地说:“你是我的舅舅。”
话音落下时,他的瞳孔微微放大,显露出一种淤泥似的颜色。酒吧不算喧闹,但也并非寂静无声,可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如此安静沉寂。
她专注地审视着他的脸,找到了击中靶心的迹象,心中浮现出一种复仇般的冷酷的快意。
但那股快意消失之迅速还真令人难以置信。
他尝试微笑,那种父亲与年长者才会有的微笑。尴尬的沉默中,他想让她放开自己,却被搂得更紧。
“你信了。”她说。“不曾反驳,不曾尝试,不敢付出努力。唉,你想骗谁啊,雷?”
“你爱我。”她说,吻住他的嘴,他的喉咙,手指插入男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摩挲雾霾灰色的鬓角,呼吸他的香味。
“安。”他混乱地呢喃着什么,其间不断地承受女人的亲吻。“安,安……我不是你的舅舅。”
“你是。”她说。“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区分这两个身份。如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根本不会信任你,你明白吗?你明白吗?雷,你听着,我要和你睡觉,也要当你的外甥女。”
女人把他按进沙发里,身体笼罩在他上方。一丝淡淡的晕红染上男人多了些风霜的面孔。他别开脸,试图掩饰被故意刺伤后流出的怨愤又骄傲的眼泪,因为她是一个从不走别人安排好的路的野孩子。
“我爱你。”她伸出手,手指轻浮地划着他的下巴。“你是雷,你是我的舅舅,明白吗?”
她用身体抵住他,让他感觉她,感觉到她的热度,然后用缠绵的吻堵住他的唇:“你明白,雷,我要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