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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双人钢琴比赛倒计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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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薄雾如轻纱般缠绕在高楼的玻璃幕墙间,晨曦透过音乐学院排练楼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栅,空气里弥漫着清冷又洁净的气息,混合着老旧木质地板特有的淡淡漆味和钢琴烤漆的微香。
许嘉禾到得很早。她推开那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琴房门时,陈瑾安已经坐在琴凳上了。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清晰的手腕骨节。他没有在弹,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密密麻麻标记着各种符号的琴谱上,指尖虚悬在黑白琴键之上,仿佛在无声地温习,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前的冥想。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与许嘉禾相遇,没有惊讶,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许嘉禾发现,他眼底惯有的那层薄冰,在此刻似乎消融了些许,透出一种沉静的专注。
“早。”许嘉禾轻声说,走到另一架并排放置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前,放下自己的琴谱袋。她也穿着便于演奏的简约衣裙,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距离国际双钢琴大赛正式开幕,只剩下最后七天。今天是他们赛前最后一次一起来这间琴房合练。
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不需要任何语言上的交流。许嘉禾坐下,调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和距离——这个动作她做了无数次,早已形成肌肉记忆。她翻开琴谱,指尖拂过页面,那上面同样布满了两人不同颜色的笔迹,记录着徐老师的要求、彼此讨论的细节,以及无数次练习后心血来潮的标注。
陈瑾安的目光重新回到琴键上,他深吸一口气,极其轻微地提腕。许嘉禾几乎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动作。
下一个瞬间,四只手,两架钢琴,同时落下了第一个和弦。
“轰——”
饱满而富有冲击力的音符如同破晓的钟声,骤然撞破了琴房的静谧,精准地、充满力量地响起,带着金属弦振动时特有的、令人心颤的共鸣。两架钢琴的声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没有丝毫的错位或偏差,仿佛出自同一双手,同一个大脑的指令。
这就是他们一年多来磨合出的、近乎本能的默契。
徐老师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不知何时来的,没有打扰他们。她看着眼前的两个学生,眼中流露出欣慰与骄傲。他们练习的是一首技巧极其繁复、情感层次异常丰富的现代双钢琴作品,充满了不协和音程、复杂的节奏对位和需要极致动态控制的段落。
快板部分,音符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许嘉禾和陈瑾安的手指在琴键上高速跑动、跳跃、交叉,指尖仿佛带着电,精准地捕捉到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休止。他们的身体随着音乐的律动微微起伏,肩膀和手臂的线条紧绷而富有弹性。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们节奏的同步性——无论是十六分音符的快速群,还是切分音的重音移位,亦或是突然的渐慢和回原速,两人的呼吸、脉搏仿佛都系于同一根弦上,起承转合,严丝合缝,没有半分迟疑或拖沓。两架钢琴的声音交织、碰撞、追逐,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密雨敲窗,展现出惊人的技巧和爆发力。
进入柔板乐章,音乐情绪陡然一变。许嘉禾的旋律声部如同一声悠长而哀婉的叹息,从高音区流淌下来,音色控制得极为细腻柔和,带着一种透明的忧伤。几乎在她触键的同时,陈瑾安的低音部和声便稳稳地托住了这份情绪,他的音符深沉而温暖,像厚实的大地承接住飘落的雨滴,提供了坚实而富有情感色彩的基底。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仅仅依靠耳朵的倾听和身体对彼此气息的感知,就能做出最精准的呼应。一个极弱的长音,一个细微的渐强后再减弱,一处自由速度的微妙拉扯……所有的处理都心照不宣,水乳交融。音乐在这里变得极为内在而深刻,充满了对话性,仿佛是两个灵魂在月光下低语,倾诉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中段有一个难度极高的华彩乐段,需要两架钢琴进行精确到毫秒的卡农式模仿交错。节奏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力度变化也在极短的时间内频繁切换。以往练习时,这里偶尔会出现极其细微的错拍或者音色不统一。但今天,他们的演奏无懈可击。许嘉禾率先奏出一串凌厉的上行音阶,如同银瓶迸裂,陈瑾安紧随其后,音阶以倒影的形式下行出现,如同深谷回音,两者交织,形成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和戏剧性。他们的动作完全同步,连翻谱的时机都恰到好处,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
徐老师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屏住了呼吸。她知道,他们做到了。不仅仅是技巧上的完美无缺,更是音乐灵魂上的高度契合。
最后乐章是辉煌的急板,所有的主题材料再现并推向最终的高潮。音乐变得无比光明、充满胜利的喜悦和磅礴的力量。许嘉禾和陈瑾安的手臂起落更加有力,身体投入地随着音乐摆动,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追随着乐谱,也感知着对方制造出的每一个声音。ff(极强)的段落,声音如同金色的洪流,充盈着整个琴房,震撼人心;pp(极弱)的瞬间,又只剩下指尖与琴键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琴弦余振的微弱嗡鸣,牵动着每一个听众的神经。
当最后一个强劲无比的和弦被两人以完全一致的速度和力度砸响,声音如同定音鼓般沉重而决绝地落下,然后戛然而止。
寂静。
巨大的、饱含着音乐能量的寂静笼罩了房间。只有两架钢琴的琴弦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余韵,混合着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许嘉禾和陈瑾安都保持着结束时的姿势,手指仍按在琴键上,微微喘息,胸膛起伏。几秒钟后,他们几乎同时缓缓抬起手,放在了膝盖上。
然后,他们转过头,看向对方。
没有欢呼,没有击掌,甚至没有笑容。只是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耗尽全部心力后的疲惫,一种达到顶峰后的空茫,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酣畅淋漓的满足和确认。那是一种只有共同经历过艰苦卓绝的攀登,最终一同站在山巅俯瞰来时路的人,才能共享的沉默的理解。汗水沿着陈瑾安的鬓角滑落,许嘉禾的光洁的额头上也布满细密的汗珠,但他们的眼神清澈而明亮。
“好。”
靠在门边的徐老师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沙哑。她鼓起了掌,掌声在空旷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非常好。”她走过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这一年多,所有的汗水,所有的争执,所有的摸索,值了。刚才这一次,是你们合作以来最完美的一次。技巧、节奏、音色、情感……无可挑剔。”
她走到两架钢琴中间,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保持住这个状态。倒计时一个星期,不再需要过度练习了。要的是沉淀,是休息,是把这种默契和感觉牢牢刻进骨子里,带到赛场的舞台上去。”
许嘉禾和陈瑾安同时点了点头。
晨光越来越亮,彻底驱散了薄雾,将整个琴房照得一片通透明亮,两架黑色的斯坦威钢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而高贵的光泽。乐谱上的音符仿佛也在发光。
最后一次合练,在无声的默契和完美的和弦中,落下了帷幕。接下来,将是真正的战场。但此刻,在这间充满音乐与汗水的琴房里,只有一种共同攀登后的宁静与笃定在静静流淌。
午后的阳光已变得温和,将高楼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暖金色。许嘉禾和陈瑾安并肩走在熙攘的人行道上,刚刚结束那场耗尽心神却又酣畅淋漓的排练,身体还残留着音乐的余韵和微微的疲惫,步伐都不自觉地放得很慢,享受着这难得的、紧绷后的松弛时刻。空气中浮动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食物香气、汽车尾气和隐约花香的味道。
路过一个开阔的小广场时,一阵略显沙哑却充满感情的歌声和吉他和弦飘了过来,夹杂着零星的掌声和叫好声。广场一角围着一小圈人,中间一个抱着木吉他的年轻人正闭着眼投入地演唱,面前打开的吉他盒里散落着一些零钱。
是很常见的街头表演。两人脚步未停,只是随意地朝那边瞥了一眼。许嘉禾还沉浸在刚才钢琴曲的余韵里,眼神有些放空。
就在这时,身边的陈瑾安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许嘉禾下意识地也跟着停下,疑惑地转头看他。
陈瑾安的目光从那个唱歌的年轻人身上收回,转而落在许嘉禾脸上。他的眼神很深,里面似乎翻滚着一些许嘉禾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排练时积攒的未散尽的激情,又像是某种破土而出的、孤注一掷的冲动。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郑重的认真:
“许同学,”他顿了顿,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你要听我唱歌吗?”
“啊?”许嘉禾完全愣住了,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陈瑾安?唱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简直比他刚才弹错一个音还要不可思议千百倍!他可是那个沉默寡言、习惯隐藏所有情绪、连表情都吝啬给予的陈瑾安啊!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巨大的震惊,甚至没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陈瑾安却像是已经从她惊愕的表情里读懂了什么,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紧张的神色,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他忽然转身,径直朝着那个刚唱完一首歌、正在调弦的流浪歌手走去。
许嘉禾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跟了过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下,看着陈瑾安上前,微微倾身对那位歌手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她所在的方向。那位歌手先是惊讶,随即露出了了然和鼓励的笑容,爽快地将手中的木吉他递给了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瑾安接过那把看起来有些旧了的木吉他,挎上背带。他调整了一下站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目光穿越稀疏围观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最前排、依旧处于茫然状态的许嘉禾。
周遭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行人的谈笑、远处商铺的音乐——仿佛在这一刻骤然褪去,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许嘉禾的世界里,只剩下陈瑾安抱着吉他站在那里的身影,和他那双此刻异常明亮、仿佛盛满了整个夕阳的眼睛。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几个简单而干净的和弦流淌出来,带着木吉他特有的温暖和质朴,旋律舒缓而熟悉。
前奏过后,他微微低下头,靠近麦克风连接着歌手的小型便携音箱,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凝在许嘉禾脸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值得注视。
他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却意外地没有惊扰这份突如其来的静谧,反而更添了几分直击人心的清晰和温柔。那声音和他平时说话的清冷截然不同,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感情:
“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他的嗓音微微压着,像情人间的低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精准地敲打在许嘉禾的心尖上。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失控、疯狂鼓动的心跳声,“砰、砰、砰”,巨大得仿佛要冲破胸腔。
“只剩心跳的声音……”
他唱这一句时,目光灼灼,仿佛真的在聆听和确认着什么。许嘉禾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害怕被他听去那震耳欲聋的心事。
“坚定了我爱你的决心……”
他的声音在这里陡然变得坚定、清晰,不再有丝毫犹豫。那直白而滚烫的歌词,被他用这样一种近乎虔诚的方式唱出,不再是流行曲里泛滥的情爱,而像是一句庄重的誓言,重重地砸在许嘉禾的耳膜上,震得她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酥麻的颤栗。
“此刻你就是唯一……”
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里面盛满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深藏的脆弱,就那样毫无保留地、专注地倾泻向她。许嘉禾感觉自己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发涩,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人、一切声音都彻底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和他的歌声。
副歌重复,他的情感更加投入,声音也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真诚:
“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
“不敢用力的呼吸……”
唱到这一句时,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真的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甜蜜的痛苦,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珍视和害怕惊扰美好的惶恐。
“因为我害怕这是梦境……”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陡然减弱,带着一丝细微的哽咽和无比的温柔,尾音轻轻颤抖着,消散在空气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唱完这句后,他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片幽深的海洋,有期待,有不安,有释然,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情感。
吉他伴奏的最后几个音符缓缓落下,余音袅袅。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小小的角落。连原本漫不经心的路人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真挚到令人心颤的表演镇住了,忘记了鼓掌。那位流浪歌手抱着手臂,脸上带着欣赏和感动的笑容。
许嘉禾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水光潋滟,映照着夕阳和他的身影。脸颊红得不像话,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她残存的理智。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呆呆地回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那歌声带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悸动和席卷全身的热度。
陈瑾安缓缓放下了吉他,递还给那位歌手,低声道谢。然后,他穿过依旧安静的人群,一步步走向还愣在原地的许嘉禾。
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低下头看着她。他的耳根也染着明显的红晕,呼吸似乎也有些急促,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又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微凉的晚风穿过高楼间的缝隙,轻轻拂过许嘉禾发烫的脸颊,带来远处面包店刚出炉的甜香和隐约的汽车尾气味。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交叠在一起。广场边缘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闪烁着模糊的光晕。鸽群扑棱着翅膀从广场另一头飞起,掠过被染成金红色的天际线。城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重新涌回耳膜,车辆驶过地面的摩擦声、行人断续的谈笑声、远处商场促销活动的广播声……这些熟悉的背景音一点点填补了那因歌声而创造的、绝对安静的真空,却再也无法掩盖那仍在胸腔里疯狂回荡的、震耳欲聋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