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的盛开》沐枝念

22、肩并肩的掌声

　　三天时间在紧张的练习、适应场地和徐老师细心的赛前指导中飞逝而过。比赛当天，布鲁塞尔美术宫气氛庄严而紧张。来自世界各地的少年钢琴家们齐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与期待。

　　后台休息室里，许嘉禾坐在角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她穿着一身母亲特意为她准备的及膝小礼服裙，是温柔的香槟色，衬得她肌肤胜雪，平日里扎起的头发也柔顺地披在肩上，略施淡妆，显得格外清丽动人。但此刻，她只觉得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抽到的上场顺序比较靠前。

　　陈瑾安坐在她不远处的另一张沙发上，依旧是他惯常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比许嘉禾镇定得多，只是微微低垂着眼，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虚按着琴键，反复默背着乐曲的难点段落。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这不是普通的比赛，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钢琴比赛，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徐老师穿梭在休息室里，最后一遍叮嘱着注意事项，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忘记评委，忘记观众，你们只需要对音乐负责，对你们自己负责。把你们这三天在这里感受到的，把你们心里想表达的，通过琴键倾诉出来。这就够了。”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工作人员用英语和法语交替念着名字和上场顺序。当听到“Xu Jiahe, preparation, please”（许嘉禾，请准备）时，许嘉禾猛地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腿有些发软。

　　就在这时，陈瑾安也站了起来。他走到许嘉禾面前，挡住了她看向出口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有些苍白的脸上，又快速扫过她与平日截然不同的、令人惊艳的装扮，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镇定。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就像平时练习一样。”

　　许嘉禾抬起头，对上他浅褐色的眸子，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近乎鼓励的光芒。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发不出声音。

　　陈瑾安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沉默了一瞬，然后做出了一个出乎许嘉禾意料的举动。他上前一步，张开手臂，轻轻地、短暂地拥抱了她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绅士的拥抱，一触即分，克制而有礼。他的手臂只是虚虚地环过她的肩膀，甚至没有真正碰到她的礼服，但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松木香的气息，和他怀抱传来的短暂却真实的暖意，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许嘉禾。

　　“加油。”他在她耳边极快地低语了一句，然后便松开了手，退后一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个拥抱只是赛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礼节。

　　然而，就是这个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却奇迹般地驱散了许嘉禾心中大半的恐慌。她感受到了一种被支持和理解的力量。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嗯！你也是！”

　　说完，她转身，跟着工作人员走向通往舞台的侧幕。背影挺直，香槟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蝴蝶。

　　陈瑾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幕布后，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触碰到的、她发丝的柔软触感和礼服面料的微凉。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丝陌生的、悸动的波澜，重新坐回沙发，闭上眼睛，将所有杂念摒除，全身心投入到即将到来的演奏中。

　　许嘉禾走上舞台。刺眼的灯光让她微微眯了下眼，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和评委席，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在巨大的斯坦威钢琴前坐下，调整好琴凳的高度。当她的手指轻轻放在冰凉的黑白琴键上时，奇异地，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她选择的曲目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Op. posth.）。这首曲子情感细腻复杂，既有夜的宁静与忧郁，又蕴含着内在的激情与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落下。

　　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轻柔而带着一丝朦胧的哀愁，瞬间抓住了听众的耳朵。许嘉禾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世界里。她想起了布鲁塞尔公园里那片宁静的水渠，想起了阳光下旋转飘落的秋叶，想起了异国他乡那份初生的、朦胧的心动与陪伴……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了指尖下的韵律。她的演奏技巧精湛，更难得的是情感真挚饱满，将肖邦笔下那种复杂微妙的夜之情绪诠释得淋漓尽致。乐曲中段的激情爆发处理得极具张力，而最后的回归宁静又带着一种释然与希望。

　　当她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手指轻轻离开琴键，台下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评委席上也频频点头。许嘉禾站起身，向台下鞠躬，灯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角隐约的泪光，那是情感完全投入后的释放。她看到了侧幕边徐老师欣慰的笑容，也隐约看到了陈瑾安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身影。

　　回到后台，徐老师激动地抱了抱她：“太好了嘉禾！非常完美！情感太到位了！”

　　许嘉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

　　接着，便是等待陈瑾安的出场。他的顺序在中间偏后。

　　当陈瑾安走上舞台时，他依旧是那副冷峻平静的模样，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选择的曲目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选段（Aria and selected Variations from Goldberg Variations, BWV 988）和李斯特的超技练习曲《马捷帕》（Mazeppa from Transcendental ?tudes, S.139）。这两首曲子，一首是巴洛克时期复调音乐的巅峰之作，要求极高的理性、控制力和结构感；另一首则是浪漫主义时期技巧与表现力的极致考验，充满了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和艰深的技巧。

　　灯光下，陈瑾安坐在钢琴前，背影挺拔而孤绝。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开始了巴赫的演奏。

　　他的巴赫，精准得像瑞士钟表，每一个声部都清晰可辨，线条流畅，结构严谨，充满了理性的光辉。然而，在这份近乎冷酷的精准之下，细听却能感受到一种内敛的、深沉的情感流动，将巴赫音乐中的神性与人性完美结合。评委们听得极为专注。

　　而当他切换到李斯特的《马捷帕》时，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之前的内敛克制瞬间转化为磅礴的爆发力。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奔跑、跳跃、敲击，力度对比强烈，音色变化丰富，将李斯特笔下那匹受难野马的悲壮、挣扎与不屈不挠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强大的技巧支撑着汹涌的情感，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台下观众甚至能感受到钢琴共鸣板传来的震动。

　　他的演奏，就像他本人一样，充满了矛盾而迷人的魅力——极致的理性与压抑的激情共存。

　　演奏结束，掌声如雷，甚至比许嘉禾之前获得的更加热烈持久。陈瑾安起身鞠躬，表情依旧平淡，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和额角细密的汗珠显示着刚才那番演奏耗费的巨大心力。

　　后台，许嘉禾看着走下来的陈瑾安，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佩和震撼。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琴声中的力量。

　　“太棒了！”她由衷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陈瑾安看了她一眼，接过徐老师递来的水，低声说了句“谢谢”，耳根似乎又有点红。

　　漫长的比赛持续了一整天。当所有选手演奏完毕，评委们经过紧张的合议，最终结果终于揭晓。

　　在庄重的颁奖音乐中，许嘉禾凭借着对肖邦夜曲深情而独特的诠释，获得了少年组的第三名！当她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走上台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奖牌和证书时，激动得几乎要落泪。她看到了台下徐老师骄傲的笑容，也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陈瑾安。

　　而更令人惊喜的是，陈瑾安以其对巴赫和李斯特两首高难度作品无可挑剔的演绎，征服了所有评委，一举夺得了少年组的冠军！

　　当主持人念出“Chen Jin'an, from China!”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陈瑾安走上台，从评委会主席手中接过金色的奖杯和证书。聚光灯下，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致意，但当他目光扫向台下某处，与许嘉禾欣喜的目光相遇时，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

　　那一刻，许嘉禾觉得，比夺冠更让她开心的，是看到了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真实的笑意。

　　比赛圆满落幕。他们带着耀眼的成绩和满身的疲惫，却也带着彼此之间那份在异国赛场共同拼搏后悄然滋长、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暖意，准备踏上归程。布鲁塞尔的夜空，因为他们的成功，似乎也变得更加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