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橙关系》昼昼夜夜

15、夜半的鸟儿

　　第二天上午十点跑四百米，十点四十跑八百米。
　　班里体委消息最灵通，还没等她上场就已经知道了自己那两场的上场时间间隔仅不到半个小时。

　　刚听完的时候人是崩的，缓冲之后又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傻乐了一下，“嘿，还有半个小时休息。”
　　惹得旁边的宋晴又看了她一眼。
　　“咋啦？”林中夏歪头，现在的她除了兴奋就是兴奋，还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可能，真的有点癫，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疯感……

　　“没事，你很乐观。”宋晴朝她竖起个佩服的大拇指。
　　“谢谢夸奖。”林中夏夸张地鞠了一躬又逗了宋晴一下。

　　四百米检录前，宋晴随口问了下她以前的跑步成绩，听完后一脸“你怎么敢的”的表情，震惊地问她为什么还要接四百，明明跑八百已经很累了。
　　林中夏自己心里也门儿清，其实她跑步也没好到哪里去。要是让她在跑八百米和打两个小时羽毛球中选一个，她一定会选打球，因为对她来说，前者是折磨，后者是奖励。
　　可能是刚上高中吧，心气儿高，偏偏要迎难而上，挑战不可能，以前不行偏要自己以后行。
　　可能，也许，那个训练了好久的同学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遗憾错过了……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心理哈。说不定我跑完就爱上跑步了呢？”林中夏叉腰耸了耸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要告诉我的脑子谁才是身体的主人，别听到跑步就腿软。”
　　宋晴又给她竖起个大拇指，“还是你勇哈。”
　　林中夏又闷闷地笑了两声，抬手搭上宋晴的肩笑着往检录处走。
　　宋晴没说话，只配合着她的步子一块走。可能是被她那股虎劲感染，整个人开始变得欢快起来。她喜欢一个人走，因为这样做事高效，也许也恰恰是因为这样，她的朋友才那么少。
　　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这么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走，她漂亮活泼又勤奋，你对她好，她也对你好，你看不惯她，她也无所谓，盘根错节的人际网根本困不住她。
　　她总是乐呵呵的。她说她不是人民币，不需要每个人都爱她，可就是这么一个她，让人很难不爱。

　　“OK，我上去了。”再次正步压了压涂了活络油的腿，林中夏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宋晴的肩，跳起来蹦了两下上场去了。
　　班里给有跑步项目的同学都配了个搭档的陪护员，宋晴就是其中之一。
　　这会林中夏已经站在起跑线上了，宋晴拿着电解质水和毛巾站在场边，有种是自己上场的即视感，就莫明的腿软和发抖。

　　一声发令枪响，选手们提步出发争先跑进内道，宋晴在下边跟着捏了把冷汗。画面里全是毫无规律抬起又踏下的腿，杂七杂八的，有种一倒摔一片的感觉。
　　还好距离很快就被拉开，腿总算不在画面里打架了。林中夏是五号，此时跑在中间位置，和前面的人有一段距离，后面有人跟得很紧，好像随时准备超车。
　　林中夏提速跟上第一梯队，试图摆脱身后侧那个不远的呼吸声。提速，没甩掉，跟上第一梯队，没甩掉，林中夏突然起了种“我偏要甩开你”的逆反心理，扭着股牛劲往前猛头冲，呼吸开始脱离自身调节，小腿肚漫上酸涩，跟灌了铅一样，抬高不了几厘米又沉沉踩在轻飘飘的地面上。

　　一圈四百米，离终点一百米的时候林中夏往外隔出一人道的距离开始冲刺，嘴巴代替了鼻子，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超一个，腿越来越重了，超两个，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超三个，她的身体告诉她该放弃了……
　　过线的时候，林中夏明显踉跄了一下，幸好没踩实，轻轻点了下往前一扑，小组第二。
　　后面还有人接着冲线，宋晴不好上去，等林中夏自己拖着腿走出冲线范围才上前，一把搀住她把毛巾塞她手里。

　　林中夏腿是真的软啊，绵绵的，一使劲就酸得抽，闭着眼靠在她身上继续慢走缓气，踩在草地上的每一步都虚晃晃的，不太真实。
　　宋晴眉头皱了几皱一直没放下，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没崴脚吧？”
　　“没有。”林中夏累的慌，她现在就想倒下。
　　“那歇歇吧，一会儿八百就开始检录了。”
　　“……”林中夏心中默哀啊，她还是那个她，谈八百色变……
　　宋晴重新给她补了回活络油，凉凉的一触上滚烫冒着温的腿，林中夏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宋晴抬头，“肌肉疼？”
　　“不疼，凉的。”林中夏捏拳捶了捶大腿肌肉摇摇头。
　　宋晴见她已经缓过来了就没再说些什么，显然林中夏调节能力特别强，这会儿整张脸都是运动过后那种气血充盈的粉，唇色红润，眼睛也从刚刚跑完蔫巴巴的样子变得有神，水润润的。

　　“待会跑的时候安全第一。”
　　“好的收到。”林中夏咧嘴笑，用胳膊顶了顶宋晴的肩，也不知道在安慰谁，“我果然还是怕跑步，八百能跑多少就跑多少吧。我已经很厉害了。”
　　“好，厉害厉害。”

　　今天天气不错，不晒，就是有点干燥，这种天跑步已经算是舒服的了。
　　林中夏在场上再次拉伸，边压腿扯肩双眼边在场上溜达。
　　她跟蒋随说了十点半左右跑八百米，可等她就快上场的时候连他的一个影子都没揪着，“真不厚道。”

　　“……”刚刚被老师拉走当跳远裁判的蒋随：“林中夏。”
　　“啊？”
　　“你说谁呢？”蒋随一脸兴师问罪，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人跟踩着尾巴一样跳开，手小幅度抬起又垂回身侧。
　　“哈哈，hi。”林中夏回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嘀咕咕，“正主果然在被说坏话的时候出现得最快。”
　　蒋随看破不说破，看了眼她现在的状态，“你怎么这么红？”
　　“兄弟，我刚刚跑了四百米。”林中夏伸手比了个四，脑袋傲娇地小仰，“我很厉害，小组第二。”
　　手指屈了两根，由四变二。

　　两个人长得好，又站得近，很自然就吸引了不少目光隐隐往这边流连，没有恶意，纯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最多就是企图在里边捞出点蛛丝马迹的八卦。
　　两人隔着一米多的距离，看起来就是大家在场上随缘聊起的朋友。
　　“嗯。你厉害。”
　　“谢谢。”

　　“请运动员现在上跑道准备。”
　　林中夏挥了下手，重新抻直了点自己有点皱巴的号码牌，暗地给自己打气，“跑完就是胜利，加油加油。”

　　一声枪响，选手起跑，画面只比四百那会更乱，宋晴换水折反回来，吊了她好久的那件事还是发生了。
　　林中夏为了躲避从左侧方上来的一个同学，被迫往右方无人处躲了点。
　　然后，人就被后方跟上来正好加速的同学直直撞到右腿，整个人以匍匐的姿势直接跪在了跑道上。
　　周围共感能力强的人下意识嘶了声。

　　比赛还在继续，有的选手回头看了眼继续往前跑。
　　那个撞到她的同学往旁边跳了步避开她才免了她再次受伤。
　　“对不起对不起。”那位同学躬着身回头查看她的情况。
　　“没事，你先跑，我就来。”林中夏摇摇头，手指用力撑了撑地面爬起就远远地追赶大部队，跟没事人一样。
　　蒋随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上前的脚在碰上红色跑道前停了下来。
　　目光追着那个发着光的，无所畏惧的人。视线被人群阻挡，她像夜半的鸟儿，被云团遮住又穿出，无时无刻，勇敢自由。

　　刚刚还在炫耀自己跑了第二名的人现在第一圈都是在强撑。
　　膝盖上的血经过一震一震的跑步摩擦，血渗出来掺着汗水糊了大片，向下方洇着，一路滑下小腿染红了小片白色袜子。
　　周围的人从没想过她会站起来，更没想过她会继续跑，齐齐大喊着“加油！加油！加油！”，一声漫过一声。
　　刚摔的时候人的痛觉是迟缓的，说痛其实也痛不到动不了的程度，说不痛，那丝丝缕缕的疼又让人忽视不了。
　　现在越跑越累，还越跑越痛，膝盖那处火辣辣的，混着点活络油，汗液一滑，别提存在感有多强了，掌根估摸着也破了，一抓就疼。

　　林中夏疼得一抽一抽的，脑子里不断蹦出让她放弃的信号。
　　“这样还能跑这么多，够了，你尽力了。”
　　林中夏步速慢了下来。
　　“你真的尽力了吗？你已经跑了这么多了啊。”
　　林中夏咬牙又抬高了点腿，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抓起脑子里的古诗文就开始胡乱地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靠！痛死了！”
　　无形中好像有只手拿着大号注射器从她小腿开始慢慢往上灌水泥，先是小腿肚，再是关节，然后到大腿肌肉，前面又辣又疼，后面又酸又涨，凌迟处死也不过如此……
　　“放弃吧放弃吧……”

　　腰腹开始抽疼，一牵就扯到了肋骨下一点，接着到胸前，挤压着她让她喘不上气……
　　现在跑道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场上还在喊着加油加油。
　　背到最后，林中夏也不知道自己在背什么东西了，脑子里只无限循环着“加油加油……”
　　她离终点越来越近，跑得也越来越慢。

　　她应该是龟兔赛跑里的龟吧，林中夏想。
　　眼前开始冒星星，正常，以前也会，林中夏想。
　　距离终点一米，她低头看了眼终点线，地很红很红，线很白很白。
　　最后一脚，往前一跨，顺利过线，人瞬间就卸了力，脑子热腾腾的。
　　有人捞起她，喊她名字。
　　她有意识，她想应，嘴努力地张了又张，最终一个音都没能发出，整个人压在不知道谁的臂弯里。
　　她心里问她自己“尽力了吗？”
　　她想，“尽力了。”

　　停下来才发现，这个世界很吵很吵，听不出一点准确的发声，耳朵嗡嗡的，睁眼先是难以聚焦的曝光，随即染上黄色，渐渐变得厚重，最后是漫天的土黄，是消瘦原野下罩天的黄昏。
　　蒋随一直在场外跟着，在她跑过终点倒下的瞬间接住她，只一句，“好了，没事了。”